不出姜阳所料,那些辞表被他们拿回去后,便再也没有送来。
毕竟,过去短短几个月里,政权多次更迭。他们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僚死的死贬的贬,动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已经受够了那些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
如今闹腾,也不过是不能接受自己臣服于一个女人,但若真让他们拿前途和命去与姜阳抗争,他们定是不愿意的。
人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可以为五十斗,五百斗米折腰。
或者,人可以在毫无牵挂的时候,拒绝五十斗,五百斗米,但不能在上有父母要赡养,下有子女要哺育时,拒绝已经到手的米。
这个道理,在很早以前,姜阳第一次琢磨明白,想要被子安心重用,就要向他暴露自己的弱点时,就已经很清楚了。
但她也知道,既然这些人打心底里不认可自己,那即便今日将他们的念头暂时打压下去,自己也会成为他们心里的刺。
从今往后,他们必定会死死盯紧自己的一举一动,好伺机将自己拉下位。
在找到治理他们的办法前,姜阳还是要谨慎行事。
……
总之,解决了辞官一事后,姜阳耳边暂时清静了不少。
而且,没过几日,钱晓生的父亲过世,他回乡丁忧,离开了玉京。
作为最先鼓动其他官员对抗姜阳的领头人,钱晓生不在,其他人愈发没了折腾的底气。
如此悠哉了数日后,二月十二,登基大典如期举校
之前陈璋登基时,姜阳十二岁。她随母亲一起,全程参与了陈璋的登基仪式,所以,她对其中的细节很是熟悉。
……只是主角变成自己,有一种恍然在梦中的错觉。
二月初,玉京依旧春寒料峭,祭台上冷风阵阵,吹得脸生疼。姜阳读过祝文下来,手都是僵的。
礼官接过祝文,为她更换衮衣,加戴冕冠,带她上车回宫。
为避姜阳名讳,朝阳殿更名为正元殿。
禁军已经提前开了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半个玉京城,回到了正元殿。
依照祖制,上殿之后,会由符宝郎向姜阳递交玉玺,而后由中书令宣读册文,随即百官朝贺,三叩九拜,便算礼成。
在大殿上那把金光闪闪的椅子上坐下时,姜阳忽地想到,在自己还很的时候,先帝就带她坐过龙椅。
那时她还不懂事,只觉得龙椅又硬又冷,前后左右都不能依靠,坐着难受得很。
可如今独自坐在这里,姜阳只觉得敞亮。
一览无余,高高在上。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里,走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命运可真是神奇。
隔着冕旒,看殿下之人恭敬跪拜,山呼万岁,心下感慨之余,姜阳也忍不住暗暗想,这回,自己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毕竟,当皇帝对姜阳来,是一件不能细思的事。
因为她这个人,表面豁达,实则顾虑很多。
若只将皇帝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官来做,姜阳尚有大刀阔斧折腾的勇气。
可若意识到当皇帝和当官不一样以后,她就会害怕。
害怕犯错,害怕犯傻,害怕史书评。
最重要的是,害怕因自己一念之差,给百姓酿成不可挽回的灾祸。
……此时,她无比想念陈元微。
可惜,再如何想念,也都是无用功,眼下接了这摊子事,就要将其办得妥帖。
否则今后,再有宗室女想要当皇帝,就真的难如登了。
这么想着……姜阳似乎又有了前行的动力。
她默默坐得更直了些,抛开那些令她心烦的杂念,看向了正宣读大赦诏书的礼官。
……
按照礼制,原本该从即位次年起,才启用新年号的。
可师慎篡位,到底不受南嘉百姓认可,于是姜阳登基时,便将当下这一年改元正,覆盖了师慎的年号。
因薛家在平叛一战中立下了赫赫功劳,姜阳给薛将军与其两儿两女皆晋了职,并加封薛将军为定北侯,以示恩重。
除此之外,之前上清苑和公主府的女官们,也悉数得到了晋升。除去部分女官主动要求到前朝参政外,其余人都跟随姜阳进了宫城。
之前陈元微落难时,曾给过姜阳一份近臣名单,名单上的人,但凡还活着,姜阳皆有所关照,或复职或升迁,抑或随他们所愿,给个闲职养老。
而那些已经蒙难的官员,姜阳也挨个进行了追封。
如此一番安排下来,六部尚书都成了陈元微的人,而三省之首官,则沿用了太后进京后的安排。
至于周有文,这回,他终于应下了加封太傅的诏令。
最后,姜阳按照之前的承诺,进封齐王为齐亲王,并将陈元微之前的属地,全部赠予了陈彦。
……待一切安置完毕,姜阳才摆驾,回了永安宫。
时值黄昏,夕阳给宫道两旁的红墙镀上了一层金粉,温柔又明亮。易青着一身素白的宽松锦袍,坐在门槛上看大黄吃饭。
大抵是刚刚沐浴过,他没有束冠,长发散在身后,带着湿润的光泽。
姜阳做了子,车驾要比以前隆重很多。远远瞧见这样温馨的画面,她不想大张旗鼓地介入,于是,提前下了车。
一路走过来,在离易青还有四五步的距离时,他抬头,看向了姜阳。
二人视线相撞,姜阳在他起身前出声:“……不要行礼,不要叫我陛下,不要借着客气的由头疏远我……我与你之间,永远如从前那般。”
“……”
犹豫一瞬,易青重新坐了回去:“那你先去更衣,我等你。”
“……好。”
不知怎么,他出这句话时,姜阳竟觉得松了口气。
等她在女官的服侍下换去礼服,简单收拾完出来,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宫门巍巍,衬得其下身影孑然伶仃,脆弱不堪。
姜阳踩着他的影子上前,在他旁边坐下,拉过他冰凉的手护在自己掌心,问他:“今日我不在,你都做了什么?”
“……睡觉,沐浴更衣,喂狗。”
“睡觉……睡了一整吗?”
对方反握住她的手,嗯了一声。
“为何?是因为我……所以不开心吗?”
“嗯。”
“……那怎么办?”
姜阳着,向他坐近了些,抬起二人交握的手,亲了亲他带着熏香味道的手背:“我们出宫去?”
易青摇头:“不去。”
“……”
思忖片刻,姜阳抓着他的手抱进自己怀里:“那我们去做些别的?”
对方僵硬一瞬,将手抽了回去,还是摇头:“不要。”
“……”
这回,姜阳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问他:“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是。”
“那为何要……”
“因为我不明白,”姜阳的话还没完,就被易青打断了。他向她看来,眸色漆深,“我不明白,我如今,算什么?”
短暂停顿后,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告诉我,我如今算什么?你的猫?你的狗?还是你手边的物件?”
“……”
这个问题太突兀,姜阳被他问得哑然,一时竟不知该什么好。
似是早就猜到了姜阳的反应,他移开目光,颓然地低下头去:“阿阳……如今的我,既不是你的夫君,又不是你的仇人……我不明白,我无名无分地留在你身边,究竟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