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姜阳忙到废寝忘食,后来累狠了,看奏折上的字都在飘。
送去燕地监督薛飞鸿的官员将薛飞鸿送回了京城,顺带递消息,他们已经和燕地的新叛军交过手了,对方实力远不如慕容晓,问题不大。
唯一的为难之处是,对方手中有不少南嘉派去燕地的官员。
不管他们的性命,于情有亏,于礼不合。
管他们的性命,又畏手畏脚,影响战局。
那人问姜阳,如此情况,该如何处理。
姜阳心里的茫然不比他少,盯着那张战报,呆呆走了很久的神。
最后,她还是决定舍保大,回道,以大局为重。
可回信拿在手里,沉如千斤巨石,怎么也下不了交出去的决心。
无奈,姜阳只能将整日在家中吟诗作对的周有文召进了宫中,讲完前因后果后,问他:“先生以为,如今这两难的困境,朕该如何应对?”
周有文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给了个模棱三可的回答:“放弃燕地官员,放弃与叛军对抗,抑或,二者一起放弃。”
姜阳愣神:“……一起放弃?不该是,都不放弃么?”
“都不放弃,陛下能做到么?”
“……”
垂眸看向手中已经捏皱的回信,姜阳无奈承认:“……眼下暂且做不到。”
“眼下?意思是,今后,陛下就能做到?”
“不准嘛,”姜阳勉强打起一点精神,看向对面笑着瞧她的老人,“事情尚未尘埃落定前,一切皆有可能。”
“那眼下呢?眼下,陛下打算放弃哪边?”
“自然是放弃燕地的官员……母亲过,若遇到难以抉择的事,就看这两件事造成的后果,哪一个影响最。”
周有文点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又话锋一转:“既如此,陛下又为何要来询问老臣?”
“……朕以为,先生会有更好的解法。”
对方嘿嘿一笑:“陛下真是高看老臣,老臣哪里能有更好的解法?真正有更好解法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四个字,他的拐弯抹角,甚至有几分调侃的味道。
姜阳反应过来,摇头:“不行,不能问他。”
“怎的不能?”
“他已经够不幸了,若再为难他,岂是君子之行?”
周有文微微眯眼,语气正经了不少:“可陛下是子,不是君子。”
姜阳坚持:“那也不行,除非他主动开口,否则,朕绝不会以此为难他。”
“……”
周有文似是还想什么,可动了动唇,又变成了叹气。
二人一起沉默片刻,他徐徐开口:“以前在学堂时,整日里看你二人形影不离,我就知道,会有今日。”
“……是,”姜阳也不回避,承认道,“我也经常想,即便他真的只是易晏,我们也不该彼此动情……可世事无常,谁又能真正算得准将来呢?”
“那自是算不准……可惜了,少年夫妻,最是前程无限,却偏偏……”
周有文没有下去,重新拾起了刚刚的话题:“他辛苦维持这么多年,想来也身心俱疲。让他介入此事,兴许不是为难他,而是助他解脱呢?”
姜阳安静听完,没有出声。
对方也不坚持,站起身来,拱手一拜:“臣能给陛下的,仅有此言,还望陛下三思……臣府中尚有要事,便先告退了。”
“……好。”
看着走向房门的苍老背影,姜阳默默思忖良久,到底还是没去找易青,而唤来秦芷茵,将回信递给了她。
秦芷茵猜得到姜阳的心思,拿着那信踌躇半,心问道:“陛下真的想好了吗?”
“嗯,”姜阳看向她,“你是……在担心你父亲么?”
“也不是担心,只是……只是……”
大概是想不到合适的描述,她犹豫好一会,跳过了那句话,转而问道:“陛下,要见薛飞鸿么?”
见她不再纠结方才的事情,姜阳也没有再提,顺势道:“带过来吧。”
“是。”
薛飞鸿来时,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神色平静,似是早有准备。
侍卫将她按跪在地上后,便退了出去。
姜阳向她看去,二饶视线隔空对上,她先一步移开目光,低下了头。
想想平日里她与薛明珠打闹的模样,再看看她如今的模样,姜阳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问她:“吧,为什么?”
薛飞鸿摇摇头:“不为什么。”
“薛家世代居于南嘉,薛将军更是为南嘉立下累累战功……出生于如此忠直显赫的家族,本可以前程明亮,却为何要委身于北燕余孽之中?”
“……没有原因。”
“那你告诉我,你是受人威胁,还是自愿的?”
薛飞鸿面不改色:“自愿的。”
“薛家只有你一人属于听凤箫,还是有其他人?”
“只有我一人。”
看她脸上的神色并无异常,不像谎,姜阳打住话头,向她道:“你还有什么想与我的么?”
“……”
沉默半晌,薛飞鸿抬眸向姜阳看来,问她:“你还记得落灯花吗?”
“……落灯花?”
好长时间没听见这个名字,姜阳一时有些恍惚。
她愣怔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与他……”
“嗯,”不等她完,薛飞鸿就认可了她的猜测,淡淡道,“我认识他时,他还没有成为你的影卫。”
“……”
姜阳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遭,震惊到不知什么好。
薛飞鸿毫不在意她的反应,重新低下头去,勉力维持平静的声音里逐渐泛起哀戚:“我父亲不同意我与一个影卫在一起……他怕我跟着他受委屈。可我知道,若能与他在一起,他是不会让我受委屈的……我们本来约定,等他攒够钱,我们就带着那些孩子一起离开玉京,去浪迹涯,看遍南嘉江山。可……”
可……
……可他死了。
堂下之人身形微晃,叹了口气,再出声时,已然红了眼眶:“我知道,他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任何人……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想着,我总要为他做些什么……杨江吟不喜欢我,她不让我靠近那些孩子,我只能……”
没给姜阳插话的机会,她继续道:“……我原本不打算这些的,可我知道叛国是大罪……我与他在阴暗处偷偷摸摸了那么久,临了,总该让这份爱见一见阳光……”
安静空阔的室内,薛飞鸿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一点点坚定起来,甚至连适才的哀戚,也随着她的讲述一点点淡去了。
姜阳心中震动,看着她抬头迎向自己的目光,只觉得胸闷的难受。
二人视线相交,薛飞鸿一点点挺直了脊背:“毕竟,无论他的爱,还是我的爱,都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肮脏之物,它们不该被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