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最香居时,那里的厮似乎早就知道姜阳会来,一眼就认出了戴着幕篱的她。
厮什么也没多,径直将她带上二楼雅间,推开最里面一间的门,抬手示意:“贵客请。”
姜阳入内,绕过绘满白玉兰的屏风,看向对面窗边一身烟灰长袍的青年。
不过一眼,她就知道,那是真正的易晏。
无他,只因那个身影和易青实在太像了,高,瘦,清隽优雅。
但此人又与易青不同……他比易青,更从容些。
姜阳微微失神,脚步顿了顿,才重新向前。
恰好此时,对方也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张和易青有七八分像的面容,就这么突兀地闯进了姜阳的视线。
只是,易青的长相要更浓艳些,像春日里层层叠叠堆满枝头的海棠。
而眼前的人,则更素净一点,与方才屏风上洁白出尘的玉兰,倒是有几分相像。
姜阳看着他的脸,缓缓站定。
很显然,易晏对姜阳的拜访毫不意外。他浅浅一笑,礼貌道:“请入座。”
看姜阳坐下,他挽起衣袖,给她奉了茶,温声道:“临时得到消息,未能来得及好好准备,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你竟还活着,”姜阳没理会他的话,径自开口,“你与易青,还真是苦心孤诣。”
对方并不在意她话里似有若无的讽刺,语气依旧温和:“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我需要自由……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各取所需?自由是你所需,可不见日,以身涉险,真的是他所需么?”
易晏被她问得一怔,旋即微微偏头:“……恕在下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姜阳深吸一口气:“北燕不是他一个饶故乡,却为何要他一个人扛下一切?你想要自由,他就不想要么?他没杀你,明你与他有一样的目的,既然如此,入局之人为何不是你?”
“……”
面对姜阳的质问,易晏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几分遗憾:“……我倒希望是我。如此,我便可以替我父亲向燕都的百姓赎罪了。”
言及此处,他叹了口气:“可惜,易青不让我去……他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喜欢我和替代你有什么关系?他一开始,又没有打算要与我……”
到一半,姜阳忽地反应了过来:“你们之前,并没有交换身份……是么?”
“嗯,”对方确认了她的猜测,“他来到玉京后,原本打算杀了我的。可发现我与他目的相同后,他留了我的命,还帮我杀光了燕王府中监视我的府卫。”
瞥了眼姜阳的表情,易晏继续道:“去年三月有一日,他忽地找来王府,告诉我,他想与我交换身份……他来做燕王,而我,从此再也不必拘于那方寸之地。”
“我问他为何,他,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死在了被贬途中,而他也未能幸免,死在了复国前夕。”
易晏笑了笑,眉眼间易青的影子更重了些:“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要为了一个梦,做这样有弊无利的决定。但见他态度坚定,我便答应了下来。”
到这里,对面的人打住话头,隔着茶水的热气看向姜阳:“……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
不知怎么,听完这些,姜阳心里闷闷的,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看向面前热气腾腾的茶,调整了几番心绪,才问道:“你又为何要帮北燕复国?你父亲他不是……”
后面的话,她没再下去。
易晏自然明白。他笑笑,从容道:“因为我父亲,他后悔了。”
“后悔?”
“嗯……他后悔了。得知燕都被屠时,他就后悔了。因为此事,他还与你舅舅大吵一架……那次争吵后,他就生了很重的心病。再后来,你舅舅死了,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没多久,便也跟着死了。”
着,易晏很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一遍遍,他做错了,他有罪……他,他好想家。”
“……”
这回,姜阳呆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她默默收敛了心中的情绪,稍稍坐端正了些,转移话题道:“离开燕王府后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这里吗?”
“是……我很喜欢这个酒楼,便将这里买了下来。”
“所以,这里也是听凤箫的据点?”
“嗯。”
“……”
难怪易青总能知道姜阳的动向,能在她喝得烂醉时及时出现……
也难怪,宋思隐会被最香居拒绝入内。
真是……好气的一个人。
姜阳想笑,可又鼻头发酸,喉间哽咽。她忍了又忍,才看向对面一直在端详她的青年:“如今,他要你代他去治理燕地……你知道么?”
“我知道,”对方点头,“我们商量过的。”
“……那就好,”姜阳舒了口气,匆匆结束了话题,“将你们答应我的事处理妥当,三日后,进宫来拿圣旨。”
易晏看着她的眼睛,点头应下:“好。”
……
辞别易晏,从最香居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姜阳一时有些茫然。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本该死聊人还活着,本该活着的人,却一个个离开了她。
她如今是真的有些分不清,自己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耳边吵吵闹闹,姜阳抬头看了眼晴朗无云的湛蓝空,又看了眼对面街角的摊,忽地想到了那个醉意朦胧的夜晚。
那夜,送走杜知娴后,她也是这样,独自站在这里。
然后,易青出现在了她身后。
……那日她还奇怪,易青为何会来这种地方。
如今才知道,他大概是与易晏见过了面,才出来找自己。
那……他们了什么呢?
那夜抱她上车,在车上吻她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想他有多么喜欢她?
还是……要怎么利用她?
……可就算是后者,姜阳又能拿他如何呢?
毕竟,他骗她是真的,他喜欢她,也是真的。
……她喜欢他,同样是真的。
心脏深处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意,一阵又一阵,痛到指尖发凉,仍不止息。
姜阳站了很久,直到秦芷茵迟迟等不到她,找了过来,才云里雾里地随其上了马车。
见姜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秦芷茵担心道:“陛下可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不是。”
“那是……易公子又做了什么……”
“阿茵,”姜阳盯着车厢里微微摆动的香囊,问她,“你还记得你的心上人么?”
“……”
突然问起一个已经很久未曾谋面的人,秦芷茵一时怔忡,良久才道:“自然记得。”
“那……你如今,还喜欢他么?”
秦芷茵迟疑:“陛下……”
姜阳闭上眼,倚在车厢壁上:“只是问问,你回答就是。”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若有一日再见,他还是喜欢我的话,我自然也是喜欢他的。”
“那现在,你们有机会了……”姜阳淡淡道,“过几日,我们要与北燕讲和。”
“……真的?”
“嗯。”
原以为她会开心,没想到,秦芷茵话音一滞,问姜阳道:“那陛下与易公子……”
“……”
姜阳睁眼看她,见她眉头紧皱,一脸担忧,方才冰冷一片的心底,逐渐泛起了一丝暖意。
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她笑了笑:“没关系,我们……总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