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温恕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紫檀案上,一声轻响,钉住赵王满屋子乱窜的身影。
“殿下,”温恕垂眸忍耐,不去看赵王,“无论陛下身体如何,咱们,都不容再等了。若真到哪一日,怕是你我都会措手不及。”
赵王坐回榻前,急不可耐:“那你,父皇召见八王叔,是要做什么?老四,他毕竟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难道父皇真要立他?!”
“父皇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长子!”
赵王怒极而起:“老四,不过一个下贱奴婢生的!当年父皇就偏心太子,如今太子没了,又这般抬举他!满朝文武的奏本都往他那儿送,常朝由他主持,连父皇病榻前...都只许他一人侍奉!父皇是不是早就忘了,他还有我这么个儿子?!”
“母妃没错,父皇就是个糊涂虫!”他气到口不择言。
温恕静静看着赵王,像看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
这蠢货从来都看不清,庆昌帝才是以下为局、落子无声的真正棋手。
他能忍——忍太后干政,忍外戚嚣张,忍太子跋扈,于无声处,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一一抚平。
他更懂得何时出手——
对太子的祸国之举故作不知,直到时机成熟,才借一场“太后之丧”,将梁王这柄最尊贵体面的“宗室之刀”留在京郑
他不好出面做的事,都由梁王做了。正月里太子妖丹案闹得沸沸扬扬,偏偏是梁王牵头查出,太子想找庆昌帝闹都没借口。
而太子不过是庆昌帝精心选中的祭品:他从未想过将祖宗基业传给连赵王的都不如的废物太子,但却借太子一案,将盘根错节的后党与东宫势力连根拔起,六部、禁军、刑卫司权柄尽归御前。
便是太子的两条臂膀:成国公执掌的西山大营,全是筛子;武安侯守着京师虚衔,是拔了牙的虎——
一收一放,尽在掌握。
他默许,甚至可是亲手将魏国公府,送到了裕王身后。硬生生将那毫无根基的皇子,培植成今日掌六部、握兵权、可监国的格局。
这等对隐忍与出手的时机,把握到炉火纯青,又能找到最体面“刀子”的功夫,赵王这辈子,怕是连门槛都摸不到。
庆昌帝下的是一盘大棋。
死太子是撕开棋盘,收权柄是清空棋子,而裕王,才是他最终落下、并为之铺好所有活路的“王棋”。
其余所有人,不过是这盘棋中,互相撕咬、制衡,最终皆要为他驱动的卒。
——自然,也包括他温恕自己。
这等翻云覆雨、将自己炼成蛰伏毒蛇的功夫,赵王那猪猡一样的脑子,自然看不懂。
古今能忍的帝王不少,但忍得毫无痕迹,又能在电光石火间,将忍下的所有代价连本带利收回的,万中无一。
而裕王,已得真传。
“殿下。”温恕适时出声,截住了他愈发不堪的言辞。
他懒得点破。
这滩糊不上墙的烂泥,除了拍案狂怒,一无是处。江山若交到这等蠢物手上,怕是立时就要烽烟四起。他若是庆昌帝,也绝不会多瞧这废物一眼。
赵王睨着他,鼻腔里轻哼一声:“怎么,本王在自己府里,连两句痛快话都不成了?”
温恕只将话题拨回正轨:“眼下,皇后与成国公已离京。六宫事暂由贵妃娘娘主持,于我们而言,确是难得的良机。”
赵王眉毛一扬:“母妃圣眷正浓,岂是某些下贱奴婢可比。”
开口下贱,闭口奴婢,好似在唇齿间多碾磨两次裕王,他便多了几分胜算。
温恕定定神,将视线从那张蠢脸上移开,怕多看一秒都会折损心神。
“定远侯爷今日入宫,已面圣陈情。依我们商议,侯爷向陛下举荐了兵部左侍郎赵德明,暂摄西山大营提督一职。陛下,已然准奏。”
赵王眼神一亮:“舅父深得圣心!他举荐的人,父皇果然即刻就用了。”
温恕微微颔首:“老夫今日亦上了奏本,提请刑卫司镇抚使袁彬,与赵德明一同赴任,名为协理查案,督剿西山大营空饷、朽械一案。”
赵王眉头一拧,脱口而出:“袁彬?他不是傅鸣的人吗?你把这等眼线放到咱们要害之地,岂非自缚手脚!”
温恕连讥笑都懒得扯:“刑卫司确在傅鸣掌郑但这袁彬,却并非他的人。”
“此人早年落魄时,其兄长性命乃定远侯爷所救。此事隐秘,知者寥寥。派他去,明面上是陛下安插的耳目,能让圣心稍安;暗地里,他自会与赵德明同心同德,一个在明,执掌印信,整肃纲纪;一个在暗,掌控人心,剔除异己。如此,西山大营,尽在掌握。”
刑卫司之人所到之处,人人畏之如虎,军中更甚。莫陈年积弊,便是一笔新账、一件损械对不上数,都足以让人丢官去职,甚至家破人亡。
况且,京营军官大半出自勋贵、将门,盘根错节,最是排外。赵德明一个空降的文官,无战功傍身,想要驯服这群骄兵悍将,无异于赤手入狼群。
唯有用袁彬这把刑卫司的快刀,以追赃查案之名,行整肃清洗之实。
待他以“空饷”、“朽械”为名,锁拿几个有头脸的将领下狱,这营中上下的胆气,自然就寒了。届时,赵德明再出来收拾局面、施恩立威,方能事半功倍。
赵王似刚刚恍然:“难怪,西山大营自成国公走后便不太平,‘营房走水’、‘军械簿册混乱’...原来,是阁老在为袁彬铺路搭桥。”
温恕嘴角勾起:“唯有如此,方可速定局面。不过...眼下,还差一个最关键的‘由头’。”
赵王手中茶盏轻轻一转,眸中闪着赤裸贪婪的光:“现成的‘由头’...本王与令嫒那桩旧约,如今可还作数?”
温恕并未立即接话。
赵王低笑起来:“阁老舍不得掌上明珠?放心,待他日本王南面称尊,她便是这下最尊贵的女人。您便是国丈。阁老如此为本王殚精竭虑,本王,又岂是鸟尽弓藏之人?”
他身子前倾,目光如钩:“您,是么?岳父大人。”
温恕只沉默一瞬,随即,唇角缓缓扯开一抹笑。
外间的暖阁,需虚与委蛇,自家的暖阁,亦无安心之处。
自温府书房焚毁,温恕便一直暂在暖阁理事。
岁末严寒,大雪封门,他是朝野称颂的“仁厚阁老”,自然做不出为了一己书斋,便在风雪中催逼工匠的“不仁”之事。
“瑜儿。”他看向门边那道浑身透着寒意的身影,心头不悦。
温瑜眼睫低垂,连弧度都透着抗拒:“父亲有何吩咐?”
自那日一巴掌后,父女便形同陌路。便是温谨的丧仪,她也只是草草走个过场。她对残废兄长是不屑,而对眼前这位虚伪至极的父亲,更加鄙夷。
温恕目光掠过女儿冰冷的侧脸,落回这间将就的暖阁,喉头像是堵了一把经年的铁锈。
他珍藏半生的那卷绢画,在那场蹊跷大火中灰飞烟灭。事后,他徒手在焦墟中翻找半日,连一截焦枯的丝缕都未曾寻见。
如今,他连个凭吊的念想都没了。
书房被焚,外人只道是阁老珍藏遭灾。可对他而言,那是深埋心底、不容于世的执念,被一场火,烧得片甲不留。
但此事,落在温瑜眼里——
烧得好。
烧得真干净。
那幅承载着肮脏心思的旧绢,连同那令人作呕的所谓“深情”,就该一把火烧个干净!
曾几何时,父亲是她心中巍峨不可攀的圣山——是状元,是阁老,是文臣圭臬,是子股肱。那份敬仰,她曾奉若神明。
如今——
伪君子!
什么“忠贞不渝”、“清流典范”,不过是一张精心裱糊的人皮!
还有脸打她,斥她自轻自贱!
究竟是谁,寡廉鲜耻,对足以做他女儿之人龌龊觊觎!
偏偏是陆青!
父亲竟还为这见不得光的肮脏心思,对她扬起过手掌!
“父亲若无事,女儿便告退了。”温瑜别开脸,她多待一刻,都让她觉得自己也沾上了那令人作呕的虚伪。
温恕在心底叹了口气。
女儿的怨怼,他岂会不知?
对这个满心满眼只有赵王的女儿,他的盘算如何能言明?
他原本只想任其自生自灭。可儿子死后,他膝下仅剩这点骨血。那点源于血脉的、近乎本能的不忍,终是让他此刻再多问一次。
但看着温瑜脸上毫不掩饰的厌烦,他心头那点不忍,又淡了下去。
这孩子,与乔氏一样愚不可及,偏偏流着他的血。
不过是一记耳光,几日禁足,阻了她去见赵王,她便恨他至此!这十几年锦衣玉食、悉心教养的恩情,难道在她心里,竟比不过一个蠢货几句虚情假意的哄骗?!
温恕想得心灰意冷。
好,他这做父亲的,再给她最后一次回头路。
“瑜儿,赵王重提了娶你做正妃一事。你,如何看?”他心底还存着一丝希冀,盼她能有一瞬迟疑。
然而,目光所及,温瑜脸上对着他的那层不耐烦瞬间被这句话吸走,如枯木逢春,整个人被近乎癫狂的喜色点燃。
她眼中迸发的光,刺得温恕眼底生疼,心头那点余温,彻底凉透。
罢了。
朽木不值得他浪费心思。
“父亲的...可是当真?!”温瑜的声音因狂喜而颤抖,她几乎要晕过去。
这么多时日的绝望等待,心灰意冷,竟在此时峰回路转!
温恕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你愿意?”
“愿意!女儿自然愿意!”她点头如捣蒜,竟对着这个她深恶痛绝的父亲,绽出个璀璨的笑脸。
笑容,真,愚蠢,而又无比刺眼。
温恕不再看她,走向门口,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既是你自己选的路,那便,依你吧。”
他做父亲的,仁至义尽。最后的机会,给了。
若她当时有半分犹豫,他纵然麻烦,也会设法将赵王应付过去。
可她几乎不假思索,于她而言,那个蠢货的许诺,重过父女十数载的恩义。
如此,将来有什么结果,可就别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