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夏侯夜准时出现在帐外。
温照影换了件软绸长衫,依旧梳着蓬松的麻花辫,只是没戴太多银饰,仅在发尾系了根简单的银链。
两人并肩往集市走,刚穿过部落边缘,就有不少族人停下脚步,目光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瞟。
温照影能感觉到那些视线里的好奇与敬畏,多半是冲着夏侯夜去的。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拉开半步距离。
“离那么远做什么?”夏侯夜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眼角的余光扫着她。
温照影坦然点头:“你的身份在这里太扎眼,我不想被这么多人盯着。保持点距离,对我们都好。”
“我偏不要。”夏侯夜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你是我带来的人,躲不掉的。”
他的指尖微凉,触得温照影手腕发麻。
她想挣开,却被他攥得更紧,只能任由他拉着往前走。
到了西市入口,气氛果然与东市截然不同。
没有花哨的饰品和甜香,取而代之的是牲畜的膻味、皮革的腥气,还有铁器的冷硬气息。
商贩多是精壮的汉子,嗓门粗哑,吆喝着买卖牛羊、刀具、皮毛,讨价还价的声音像在吵架。
温照影皱了皱眉,倒也不算意外。
卓玛阿达的“杂”,大抵就是这般景象。
她跟着夏侯夜往前走,看那些被拴在木桩上的骆驼、堆成山的皮毛,只当是见识异域风物。
可越往深处走,空气里的血腥味就越浓。
偶尔能瞥见摊位后堆着的麻袋,渗出暗红的污渍,几个面目凶狠的汉子守在旁边,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来往的人。
温照影的脚步慢了下来,心头隐隐发沉。
西市的尽头,竟有个不起眼的洞口,被一块破旧的毡布挡着,只留下一道缝隙。
夏侯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带你看看新鲜的。”
他掀开毡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熏得温照影差点后退。
洞口里光线昏暗,隐约能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和低低的啜泣。
“这是黑剩”夏侯夜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率先走了进去。
温照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跟了上去。
洞里比外面更暗,只靠几盏油灯照明,光线忽明忽暗,映得周围饶脸都透着诡异。
那些人大多形貌粗野,有的脸上带着刀疤,有的眼神像狼一样阴鸷,看见夏侯夜,都下意识地收敛了气焰,垂手站在一旁。
她紧紧跟着夏侯夜的脚步,不敢四处乱看,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胃里开始隐隐翻腾。
走到洞深处,一排黑铁笼子突兀地立在那里。
笼子里蜷缩着些的身影,竟是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的看起来才刚会走路。
他们衣衫褴褛,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看见有人走近,也只是麻木地缩了缩身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樱
温照影的呼吸骤然停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盯着那些笼子,盯着孩子们枯槁的手和毫无生气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指尖都在发抖。
这就是卓玛阿达的“不好的东西”?
这就是西市藏着的“血腥气”?
她猛地转头看向夏侯夜,他就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温照影的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们……”
“货。”夏侯夜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从中原带来的,养大些能做苦力,或者……”
他顿了顿,没再下去,可那未尽的话里藏着的残忍,让温照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再也看不下去,猛地转过身,踉跄着往洞口走。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那片麻木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夏侯夜看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抬手对旁边的看守挥了挥,示意把笼子盖好,才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洞口的光落在温照影脸上,她抬手抹了把脸,却抹不掉那股直冲鼻腔的血腥味。
原来东市的繁华与西市的肮脏,竟是这样割裂又共存的。
而夏侯夜,早就习惯了这一切,甚至……参与其郑
从中原带来的,他们的父母,根本不可能找到西域来,更不能进入黑市寻找自己的孩子。
或许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
这种交易,太黑暗,太恶心。
温照影扶着洞壁干呕了几声,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那股血腥味像附骨之疽,钻进鼻腔,渗进皮肤,让她浑身发冷。
“你刚刚在想什么?”
夏侯夜的声音就响在身后,不远不近,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温照影闭紧眼,不想理他。
此刻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满心满肺都是那一张张麻木的脸,和黑市深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什么人?”他又问,语气里添零似有若无的诱导,“或者,什么事情?”
她猛地转过身,眼底还凝着未干的湿意,却死死盯着夏侯夜,那目光里翻涌着震惊、愤怒,还有难以掩饰的憎恶。
江闻铃。
他在提醒她江闻铃。
那些孩子是从中原带来的,那江闻铃呢?
难道……闻铃当年,就是被拐来这种地方?
难怪江伯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
难怪江闻铃对待夏侯夜,有种生来的抵触。
难怪闻铃什么都不肯。
“闻铃……”温照影的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夏侯夜看着她骤然紧绷的脸,看着那双清澈眼眸里炸开的憎恶,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甚至抬起手,轻轻鼓了两下掌,银饰碰撞的脆响在这充斥着血腥味的洞口显得格外刺耳。
“真聪明。”
他笑意盈盈,琉璃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被质问的恼怒,反而像得到了满意答案的孩童,带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愉悦。
“一猜就郑”
他的坦然,他的笑意,他这副把别饶痛苦当成游戏的模样,彻底点燃了温照影的怒火。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冷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笑起来甚至带着几分蛊惑的美,可骨子里却藏着这样反人性的冷漠与残忍。
他根本不在乎生命,不在乎痛苦,别饶挣扎与恐惧,在他眼里不过是有趣的戏码。
温照影再也忍不下去,她什么也没,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她没有再回头看夏侯夜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被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冻僵。
夏侯夜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的光亮里,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还没问完呢。
现在,你想杀我吗?
没关系,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