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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九重霜君意测臣衷,东阙风玉衫映青襟

袁政一语及罢,公西韫默然无言,眉宇微蹙,似乎若有所思,神色亦为之所动。良久,方听他的声音缓缓而出:“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执衡以微言而喻深义,可谓善谏。朕若一味效光武之行,虑‘滴水’将作‘洪水’,只怕过犹不及,终非良果。而学仁宗之宽,则万派终归海,不拒涓涓,确为善道。执衡可密谕台省:‘朕已施惠逮下,亦不许外廷再借朕恩,作私门桃李。自今颂祥瑞、誉宫闱者,先核其实,毋得风闻入奏。’如此,则‘奉’之典与‘齐家’之条,两不相碍,执衡亦可免再作曾参。朕想来非独后宫如此,前朝亦然。为君之道,譬若调弓:弦急则绝,缓则矢堕。昔周文偃武,垂拱而九有咸安;嬴皇挟书,销锋而下皆叛。故张其威,如秋霜之肃杀;弛其德,若春阳之熙和。一张一弛,文武迭用,恩威并施,则朝廷如弓矢相承,四夷望影而伏,可以持万世之衡,而无绝弦之患。”

他的眸光略顿了顿,沉吟道:“然而由家及国,其理亦同:人子之于亲,爱不忘敬,敬不废爱,亦是张而后弛,威里藏恩。是以《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者,威也,所以自检;如临履者,恩也,所以存亲。能以蠢事其亲,则必以蠢事其君;君以蠢御其民,亦必以蠢御其家。恩威并施,本始于孝谨。孝者,善事父母;谨者,慎乎尊上。然《论语》又云:‘慎而无礼则葸。’葸,畏葸也。执衡,你以为贵妃之谨,究竟是出于礼,还是出于畏?”

袁政执笏而立,眉目淡然,从容道:“臣闻娘娘日侍汤药,手不离卷,夜不交睫。礼云:‘疾者,父母之大事。’贵妃行此,于礼为常;于情为挚。若云‘畏’,恕臣愚钝,未见其缘。”

公西韫“嗯”了一声,将手中奏折合上,发出细微的轻响,既如尘埃落定,又似玉子初落枰间。他徐徐道:“元后薨已半载,中宫虚位。太后又屡起沉疴,六宫不可久无统摄。朕欲择贤而立,又怕‘贤’之一字,最易惑人。执衡家掌邦计,算无遗漏,朕愿听执衡一言,贵妃贤德之甚,当为六宫表率,可堪为后么?”

袁政撩袍跪地,深伏一拜后方道:“陛下圣鉴,臣本度支吏,只算得银粮,算不得心。依臣愚见,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立后之本,在德;其末,在子。若论国本,似宜取长;若论家齐,亦需察德。臣不敢妄断,惟愿陛下择其本而得其终。”

公西韫淡淡一笑,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转而投向窗外:“本不定则末乱,终不正则始倾。昔者坐失其箸,刘荆州空遗九郡;铜雀之志未遂,反让司马氏贻笑于后。今执衡据其本,未必即其本;望其终,或已非其终。鸿飞霜降,空忆泥爪,适足乱目;车过前川,遽思回辙,终遭覆轮。《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命惟在兹,福亦在兹。若复眷往昔之陈迹,妄生非分之想,是舍己之田而耘人之田,始非其始,终岂其终。而以今日之身,定今日之本;则终始一揆,本末皆安。个中情由,执衡可知晓么?”

袁政深深叩首,言辞恳切:“陛下睿训,炳若丹青。臣本寒门弱质,少岁滥侧青宫,幸以执经春闱,得奉先皇东朝讲幄。遂藉日月之余照,阶蝉冕而累华,皆陛下潜龙之日所嘘植也。臣寸心铭刻,匪朝伊夕;若萌纤芥他志,是背而忘本,神明殛之。臣之身心,皆属陛下驱策。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臣唯有竭尽驽钝,报效陛下知遇之恩,于公,为陛下分忧国事;于私,唯愿陛下圣体安康,宫内和睦,皇嗣平安。此心昭昭,可鉴日月。愿毕余生,守陛下之法,竭驽骀之力,以答生成。”

公西韫微笑道:“执衡的心意,朕已知晓。入了秋,地上冷,爱卿起来罢。”

袁政恭敬地应是,执起笏板,端然起身,依旧垂眸侍立。

公西韫笑意不减,语声平淡道:“贵妃礼教克娴,持躬端肃,然玥昭容也是妙婉淑约,赋性柔嘉。且此番三皇子险中脱厄,亦不可不谓是其母嘉祉内修,忽而昊垂佑,俾凶化吉。卿以为,朕若立宋氏为后,可为明举?”

袁政容色宁和,眸光清浅无澜,沉静道:“《诗》有言:‘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立后之诏一下,四海倾耳。昭容娘娘若徽行称位,臣必当率百工奉觞,以祝螽斯蛰蛰;若不称,臣亦当率百工伏阙,以全陛下日月之明。”

公西韫凝眸望了他一晌,面色渐渐柔缓,他和声道:“君臣一德,谓之同心;上下相疑,譬如覆舟。执衡才堪经国,言必中机,确为朕之良辅,国之重器。时候不早,执衡跪安罢。”

袁政穿过大靖门时,已是申正三刻。日影西斜,绮霞如练,晚照烛明,薄暮将敛。玄墨渐渐染上赤锦,风云涌动时,明晦交争,吉凶难辨。

已至兰秋之时,有凛冽的霜风从城垛口灌下,吹得他幞头两翼猎猎作响,落在身上,初生凉意。朱红色的宫墙蜿蜒向远方,将皇城的重重楼阙深深禁锢于内。宫墙九仞,内外悬隔。外者望之而欲入,内者瞻之而思出;然欲入者艰,欲出者尤艰。云幕忽而低垂,有数缕残阳破重阴而出,覆在丹甍宫脊上,映得殿隅鸱吻薄金流转,光如流火,仰踞苍旻九霄,神姿鹄立,俨然若迹神踪。举目瞻望层檐,檐牙高啄,斗拱交织,叠若崇峦,巍如丹巘(yǎn),横亘于高远秋空之下,显得人身分外微渺。

翘首远眺,却倏然觉云开野阔。远处皋山万木萧森,黄叶未尽,彤林渐染,霜妃凌枝。山顶万春亭脊,被余晖之色勾出一道极细的金边,似纤针引光,于青灰幕上绣出半弯冷月。逶迤的翠微恍如一幅缓缓而舒的绢画,春日研粉,夏日调绿,秋日晕墨,待到冬日,雪水会洇淡一切浓墨重彩,抹成一片空茫。

恍惚间,似乎还是皇帝做太子之时,那时的他只是朝中一个人微言轻的东宫伴读。

太子正值束发之年,眉目飞扬,着素白骑装,腰间悬一枚羊脂玉佩,行步之间环佩璆锵。彼时其正于皋山下肄(yi)习骑射,手挽乌号之弓,腰悬雁翎之箭,翻身腾上素骢,不藉镫而自稳。弦起而双镞连珠,破空同轨,俱中红心,簌簌尘生。见他到来,立时揽辔停鞍,翻身下马,面色微赪而气不长吁,朗声笑道:“执衡也要一试么?”

袁政摇首浅笑:“臣自然比不得殿下骑射非凡。”

太子挑眉,用手肘轻撞他一下:“执衡过谦了,昔日先生赞你‘文能提笔安下,武能马上定乾坤’,大有稼轩之风,孤可记得清清楚楚。”罢又笑道:“听闻你前日写的《平戎策》字字如剑,在秋射宴上拔得头筹,连那群满口酸话的文臣都在父皇面前对你赞不绝口。”

袁政以微笑付之。

远处隐隐有乐音传来,像更漏将阑时的声声慢鼓。他们并肩走过山下甬路,道两侧松柏森森,清风习习,并不似今时这般前路漫漫,如履薄冰。

太子忽而兴起,对他道:“执衡,待我嗣位,必以下江山为纸,与你并肩作一幅万里长图。”

袁政那时亦是年少轻狂,笑回道:“臣愿作陛下一支狼毫,蘸东海之波,写日月新章;若笔锋折,亦甘为砚中弃水,不生悔意。”

后来春猎上,太子马失前蹄,他翻身相救,肋间被鹿角划出一道血痕。太子撕下自己的衣襟为他裹伤,他也并未有拦,仿佛这对于他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论君臣之异,只论知己之谊。

那一夜,他们宿在燕山猎帐,听帐外风鼓如旗,太子把着酒囊,与他并肩倚案,指着际一钩残月道:“仰观银月将没,则知夜漏欲尽,而晨光且发。有四时,人有少壮;月缺可复圆,岁往不再少。袁执衡,吾等大丈夫当一息不懈,庶几追彼流光,令志业遂于盈尺之晷,功名勒于不朽之简!”

只是如今,新月复升,风声依旧,流光已逝,韶华不再。轩辕虽已出鞘,却再无故剑之姿。

回府已交酉时,色暗得很快,如有巨毫饱蘸玄墨,自檐牙横扫至巷口,一挥而成。门前的两盏素灯,被风吹得打转,灯穗抽在门楣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门房见了他,连忙上前低声禀报:“公子,工部的时大人来了,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袁政微微颔首,神色并不惊异。他掸璃肩头霜屑,抬步往内。

书房窗棂透出微黄灯火,袁政推门而入,时言负手立于案前,正俯看他未写完的一幅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听到动静,时言回头,见他卸了斗篷,随手搭在椅背上,又端起案上已冷的半盏茶,仰头饮尽,遂挑眉一笑:“尚书大人在御书房这些时候,难不成陛下连一盏茶也未赐么?还是御书房的茶不好喝呢?”

袁政放下茶盏,在书案后的圈椅上坐下,似是累极,半晌只道了一句:“陛下唤的是户部尚书,不是袁政。”

时言一时不语,袁政抬眸瞄他一眼,浅哂道:“时大人今夜怎么不围炉煮酒?倒有兴跑来看我写字。”

时言未理会他的戏谑,盯着他压低了声道:“我午时在都察院,看见北镇抚司的人进了文书房,调了去岁江南税案的卷宗。那案子是你我一同经手的。”

袁政不置可否:“北镇抚司年年都要翻旧账,兴许是年关将至,找些由头饰功绩罢了。”

时言眼中有狐疑之色:“那五城兵马司呢?为何突然将三个坊巷汛兵从京郊大营调到龙华门外围?而陛下却丝毫不过问。”他忽然一步上前,按住袁政肩膀,声音微哑,“执衡,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袁政一时不防,且时言亦是习武之人,故而被他按得微微一晃,随即坦然道:“机不可泄露,意不可违拗。陛下乃上之子,圣意非你我可妄加揣测。该知道时,自会知道。伯澹,操之太急,心功败垂成。”

时言眉心微沉:“你倒看得开,就不怕被卷到刀口上?”

袁政目光淡然:“刀口上也好,刀背上也罢,终究都是刀。咱们做臣子的,不过替陛下试泉—试得好,刃不沾血;试不好……”他抬手拍了拍时言手背,“……也不过是一条命。”

时言咬牙看着他,旋即冷笑道:“你死了,下不会塌;可下若塌,先压死的一定是你这种‘纯臣’!你要循卧龙之迹,可今上不是刘玄德,更不是刘阿斗!”

相较于时言的怒气,袁政却是再平静不过:“陛下常以仁宗自勉,却有武帝之胸怀。只要是为汉室效力,袁某虽死无悔。”他目视时言,微微一笑,“若真有那一日,伯澹可叩阍为吾争之。君子以远人,不恶而严。某纵不惜身,却惜朝廷三尺国法、陛下万里声名。伏愿有人为陛下察察。”

夜风渐起,一阵阵打在户牖上,沙沙的声里似乎有人在低硕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此何人哉……”

然摇摇者,究竟是黍,抑或是人心?

时言不再看他,转身走向窗前,抬手推开半扇朱窗,风卷寒霜直扑案前,吹得那幅书法簌簌作响。“陛下所察,素来不唯臣工,更在人心。人心若秤,毫厘之差,千秋之患。故陛下疑之慎之。执衡既提《易》,应知‘干’之上九:‘亢龙有悔’。若陛下来日一亢,恐怕悔的不只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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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巘:赤色的峰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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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