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江临的冬正式降临。寒风料峭，校园里的学生都裹上了厚厚的冬装。丝绸之路图片展的成功举办，让陈怀锦在校园内的声望又悄然上了一个台阶，但他本人却比以往更加低调，除了必要的课程和与苏晓雨的约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宿舍、图书馆，或者去奶茶店看看王硕那边的装修进度。
王硕父亲的病情，经过几次关键手术和术后治疗，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医生再观察一段时间，情况稳定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这无疑是个大的好消息。压在王硕心头几个月的大石，总算移开了一大半。
然而，那笔从而降的五万元“救命钱”，像一根刺，始终扎在王硕心里。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东北汉子，讲究“有恩必报，有债必还”。这几个月，他除了跑医院照顾父亲，就是拼命在奶茶店装修工地帮忙，几乎把自己当成了免费劳动力，想用这种方式来“报答”陈怀锦（虽然他从未明，但心里早已认定是陈怀锦）。可他也知道，这远远不够。
父亲病情稳定后，这股想要找到恩人、当面声谢谢的念头，在王硕心里越来越强烈。他不是没试探过，旁敲侧击地问过陈怀锦几次，但陈怀锦要么就是一脸茫然，要么就是巧妙地把话题岔开。王硕知道，锦哥不想承认，是怕他有心理负担。
可这份情，不还，他睡不着。
这晚上，王硕从医院回来，心情是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轻松。父亲的精神好了很多，甚至能跟他开玩笑了。他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寒风扑面，心里却暖烘烘的。走到宿舍楼门口，他停住了脚步，看着灯火通明的楼道窗户，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今晚，必须问清楚。
他没有回自己203宿舍，而是直接上了二楼，站在了201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咚咚咚。”
“谁啊？进。”里面传来张扬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王硕推门进去。201宿舍里，张扬正半躺在床上刷手机，李想对着电脑敲代码，陈怀锦则坐在书桌前看书，手边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
“硕哥？这么晚，有事？”张扬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嗯，有点事。”王硕点点头，目光却直直地落在了陈怀锦身上。他没有拐弯抹角，径直走到陈怀锦桌前，站定。
陈怀锦合上书，抬起头，看着王硕。四目相对，王硕的眼神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固执，而陈怀锦的目光则平静依旧，只是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了然。
“锦哥，”王硕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我就问一次。我爸手术前，匿名给我转那五万块钱的，是你，对吗？”
他没有用“是不是”、“有没有可能”这种模棱两可的问法，而是直接用了陈述句般的疑问，目光紧紧锁住陈怀锦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李想敲击键盘的手指停在了半空，屏幕上的代码停止了滚动。张扬也放下了手机，坐起身，目光在陈怀锦和王硕之间来回逡巡，表情复杂。
陈怀锦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慢慢喝了一口，似乎借此整理思绪，也似乎是一种无声的拖延。王硕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等着，像一尊固执的石像。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
终于，陈怀锦放下了杯子。他看向王硕，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否认或转移话题。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默认。
这无声的回应，对王硕来，已经足够了。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激动地大喊大剑他只是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在张扬和李想惊愕的目光中，对着坐在椅子上的陈怀锦，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腰弯成了九十度，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膝盖。
“锦哥，”王硕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发颤，但每个字都得无比清晰、无比郑重，“大恩不言谢。我爸的命，是你救的。我王硕嘴笨，不会漂亮话。但这份情，我记一辈子。以后，你就是我亲哥。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走一半。有事你吩咐，刀山火海，我王硕要是有半点犹豫，我就是狗娘养的！”
这番话得斩钉截铁，带着东北汉子特有的直爽和血性，在安静的宿舍里回荡。这不是客套，不是场面话，而是一个男人发自肺腑、以尊严和生命为抵押的誓言。
陈怀锦愣住了。他预料到王硕可能会来道谢，但没料到会是如此郑重、如此沉重的形式。他连忙起身，伸手去扶王硕：“硕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都是同学，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什么命不命的，太严重了！你快起来！”
王硕却执拗地不肯起身，直到陈怀锦用力把他扶直。抬起头时，这个身高一米八几、平时大大咧咧的东北汉子，眼眶已经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但他硬是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
“锦哥，对你来可能是顺手帮忙，对我来，那是塌下来的时候，你帮我顶住了。”王硕的声音依旧有些哽咽，“这情分，我记心里。以后，你看我表现。”
他完，似乎怕自己情绪失控，也怕再多会让陈怀锦不自在，用力抹了把脸，又对陈怀锦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就大步走出了201宿舍，还轻轻带上了门。
宿舍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完全不同了。张扬坐在床上，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又看看站在那里、表情有些复杂的陈怀锦，眼神变幻莫测。震惊、疑惑、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自惭形秽？
他想起自己调查陈怀锦背景时的那些恶意揣测——“父母倾家荡产”、“灰色收入”。可眼前这一幕，像一记无声的耳光。一个能毫不犹豫拿出五万块匿名帮助近乎陌生的同学，并且事后绝口不提、极力隐瞒的人，会是他想象中那种“来路不正”的人吗？那种付出不求回报、甚至害怕对方有心理负担的姿态，是能用钱伪装出来的吗？
张扬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基于家世和金钱的优越感，以及那些暗地里的调查和比较，在陈怀锦这种近乎本能的善意和沉稳面前，显得那么幼稚和可笑。他家里是有钱，可他会随手拿出五万块，匿名给一个不怎么相熟的同学救急，还瞒得这么严实吗？他父亲生意遇到麻烦时，那些平时称兄道弟的“朋友”，又有几个能像陈怀锦这样，不声不响就通过“项目甲方”的关系，帮忙解决了批文问题？（虽然陈怀锦并未承认，但张扬父子心知肚明，那份人情太大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张扬胸中翻涌。是挫败？是嫉妒？还是……一丝真正的佩服和认清差距后的释然？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可能真的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室友。
李想也静静地看着陈怀锦，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他推了推眼镜，什么也没，重新转回头，面对着电脑屏幕。但那双敲击键盘的手，似乎比之前更稳、更快了一些。
陈怀锦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面前摊开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王硕那个九十度的鞠躬和那句“命分你一半”的誓言，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帮助王硕，初衷很简单，就是有能力，就帮一把，没想过要任何回报，更没想过让对方背负如此沉重的情感债务。
但现在，这份他视为“举手之劳”的帮助，显然已经深刻改变了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命运轨迹，也为他换来了一份远超金钱价值的、无比牢固的忠诚和友谊。这份“投资”的回报，远比他预期的要丰厚和复杂。
“怀锦。”张扬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陈怀锦转过头看他。
张扬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但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别扭的笑，低声了句：“……牛逼。”
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含义复杂。可以理解为对陈怀锦帮助王硕这件事的感叹，也可以看作是对他整个人某种特质的、迟来的认可。
陈怀锦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轻轻点零头。
有些事，无需多言。有些改变，已在无声中发生。
夜渐深，201宿舍重新归于宁静，只有李想规律的键盘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但每个人心里，都回荡着今晚那不寻常的一幕，以及那深深一躬所带来的震撼。
陈怀锦知道，从今往后，王硕将是他可以完全信任的兄弟。而他在这个校园里，不再只是拥有神秘财富的“锦哥”，更是一个被认可了品格和担当的“陈怀锦”。这份用五万块“买”来，却又远超金钱价值的情义和认可，或许才是那张卡带给他的，最意想不到也最珍贵的“漏洞”馈赠。
他关上灯，躺到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路还很长，但身边的同行者，似乎又多了一个。而这条用金钱、人性和成长铺就的道路，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值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