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瑾不再理会祁星澜,缓缓走向周青。
走到近前时,她俯下身,看着那随意坐在石沿上的男人。
周青依旧静默,气息若有若无。
那模样与她记忆中那个运筹帷幄、沉稳霸气的师兄相比,已经完全判若两人。
他昔日衣袍整洁,气若山川,谈笑间便定乾坤;
如今却满脸胡渣,鬓发披肩。
虽然看上去被照料得尚算干净,但那神态中的迷茫,却让她的心狠狠一颤。
师兄,一直都是短发。
那是他的习惯——每次闭关出关,都会亲手剪去发丝,言道:“凡有执念,皆当剪除。”
而今,他的发丝早已及肩。
那一缕缕黑发轻轻垂落在他的颈侧,竟让她有种陌生的错乱福
牧瑾的手颤着抬起,轻轻拂上他的脸庞。
那皮肤冰冷干燥,却依稀残留着熟悉的温度。她指尖一滑,心头便止不住酸涩。
“师兄......”她低声唤,嗓音有些沙哑。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声音颤抖,几乎被泣音淹没。
她的泪落下,落在周青的面颊上,一滴一滴,化作细的光点,被那灰气所吞没。
她自道碑中修行四十年,那碑内无岁月、无昼夜,外界声息一概不闻。
一旦入定,便与世隔绝,纵使崩地裂,也无感应。
她最长一次,是整整枯坐了十一年。
而她最后一次感知外界,还是周青在太墟玄境的乾元道庭静修之时。
那两年,他少有地安稳无争,日夜修炼。
她在碑中默默注视,心中安然。
于是她放下牵挂,更深地沉入修校
可如今,再睁眼时,周青竟成了这副模样。
灰气缭绕,神海封闭,连气息都混乱成一团。
到底经历了什么?
牧瑾心中苦涩。
她轻轻抱住周青,手指攥着他的衣角。
泪水不断滑落,一滴又一滴。
忽然——
周青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眼皮轻颤,目光似被什么唤回,短暂地聚焦在牧瑾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抹清明。
可那清明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随即又被混沌吞没,重新变得空洞无神。
牧瑾赶忙伸手去探他的气息,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了他的左臂。
仅仅揉捏几下,她的指尖就僵住了。
仅仅揉捏几下,她的手便僵在半空——那条手臂的筋脉几乎尽断,骨节之间隐隐错位,灵气流转之处一片死寂。
她再探他的脉息,神识深入——
那熟悉的雷霆之力已不复存在,所有灵气皆被挤压、封缩在丹田深处。
此刻的他,几乎就是一个凡人。
甚至连最基本的御风腾空都做不到。
牧瑾怔怔地望着他,指尖微颤,不敢再往下探。
她难以想象——
那得是怎样的一场战斗,才能将他伤成这样?
她抬眼看去,周青的衣衫虽然干净,却显然不合身。
料子粗糙,袖口长了一截,领口微微松垮。那并非他一贯的衣饰,显然是祁星澜不知从何处寻来的。
而他腰间,除了那一方系着的道碑,什么都没樱
连那枚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纳戒——也不见了。
那枚戒中,装着他半生积藏的法、物,甚至连那个对他有着特别意义的草头娃娃都在里面。
如今,全丢了。
牧瑾愣愣地看着他,胸口的情绪疯狂翻卷。
她记得他曾经的样子——
初见他时,风姿朗朗,少年骄,掌中雷霆可开山断岳;
其出生傲然,睦域最顶尖氏族的嫡族弟子,父亲、祖父皆身居族中高位。
他身份尊贵,从来不被所谓修行资源烦恼,只要伸出手来,周氏就会将任何所需之物送到他的手郑
再往后,落于苍雷门时,立法宣道,被尊为大宗师,雷道修者望其项背;
这几十年来,他几乎从未有过低谷。
他不曾卑微,不曾迷惘,不曾被人轻视。
他走到哪,哪就是之上。
可如今——
他赤足踏在大地上,衣衫褴褛,灵力断绝,连飞行的资格都没樱
一生傲然,如今却被逼到这般地步。
想到这里,牧瑾泪水再也止不住。
她的指尖划过他掌心,微微颤着。
“师兄......这几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她很难受。
那种酸楚与愧疚从心底散开——这些年,他受尽磨折、行于灰劫、身陷混沌,而她却在道碑中,沉入无波的修校
甚至在何时,周青也有可能朝着碑中唤过她的名字?
这一切苦,她竟让他独自去承受。
想到这里,她心如刀绞,眼泪一滴滴落下,洇湿了他胸口的衣襟。
良久,她抬袖拭泪,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将他扶起。
他的身体很轻,也很沉——那种重量不是肉身的,而是积压在命数与因果之上的沉重。
她直接将周青背在了身后。
“走吧,师兄,我们回去。”她低声呢喃。
山路狭长,石阶湿滑,牧瑾的步伐极稳。
身后,祁星澜静静地站着,衣袂微动。
她看着那一对背影,沉默了许久。
山风起伏,掠过断石与残叶。
“你若照顾不好他,”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那就送回清宁。我来照顾。”
牧瑾的步伐没有停,背上之人一动不动,头发垂在她的肩头。
“不劳你费心。”她的语气极淡,却没有一丝迟疑。
风从山间穿过,带起她的发丝,有几缕落在周青面上。
她回头,抬手拂开,神情平静。
祁星澜注视着她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
她想什么,却终究没能出口。
良久,牧瑾走到山道尽头,才轻声道:“谢谢你,这段时间......替我照顾师兄。”
祁星澜怔了一下,随后道:“他身上有逆乱因果的气息,像是被人下了考验,也可能是他自己走的一条路。你不要去阻,对他是好事。”
牧瑾脚步一顿,“知道了。”
她重新迈步,背影渐远,很快就没入山林。
祁星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
两人还是一路往东。
主要还是周青走在前面,他就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往前走,牧瑾则紧紧跟在身边。
灰气继续翻涌,山河与人世在他们脚下交错浮沉。
今日是一段凡俗的村落明灭,明日又成修士厮杀的废墟;有时他们在集市边听人谈笑,有时又在万丈荒原中,与一头垂死的妖兽对视。
每一幕都带着诡异的真实感,每一个存在——不论人、妖、草木、飞鸟——似乎都能与周青搭上因果。
只要他看上一眼,那片气机便会微微震动,生成新的线。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一直都在他身旁。
有时,他沉默地走在前方,步履轻得没有声息;
她悄悄跟在身侧,拂去他袖袍的灰,抚平他的衣角的褶皱,理顺他的头发。
日复一日。
周青的脸色渐渐红润,头发也恢复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眉宇间那抹灰意,也淡了几分。
夜里歇息时,牧瑾总会去打些野味。
即便二人如今已不再需要进食,她仍会去寻些灵兔、灵狍子之类的普通灵物。
因为不论是当年两人在秘境初识,还是在西陵域游历,夜里生火烤煮些野味,一直都是他们之间特有的情趣。
牧瑾希望借此对唤醒他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