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能让时间都凝固的寂静。
会议室里,几十颗在江州官场浸淫多年的脑袋,此刻仿佛都停止了转动。丁凡提出的那套体系,像一个结构过于精密、超越了时代的外造物,被硬生生砸在了他们面前。他们看得见它的轮廓,却无法理解它的构造,更无法想象它运转起来会是何种光景。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常务副市长罗振华。他今年五十八岁,头发花白,再有两年就要退居二线,在江州官场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他没有直接反对,而是选择了一个最稳妥、最无法辩驳的角度切入。
“丁书记的构想,高屋建瓴,令人振奋。”罗振华扶了扶老花镜,声音缓慢而沉稳,像是在给这台过热的机器降温,“这无疑是我们未来努力的方向。但是……”
这个“但是”一出口,会议室里好几个人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但是,理想很宏大,现实却很骨感啊。”罗振华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忧心忡忡,“就拿书记您的‘随机抽取审批成员’来。我们一个高新技术的项目,投资几十个亿,如果随机抽到的是农业局、文旅局的同志,他们看不懂技术参数,不了解市场前景,怎么审?由外行来决定内行,这……这会不会造成决策失误?还有这个‘全流程公开’,商业机密怎么办?万一被竞争对手拿到了我们的核心数据,这个责任谁来负?我们搞改革,初衷是为了促进发展,可不能因为步子迈得太大,反而束缚了手脚,影响了效率啊。”
罗振华的话,得滴水不漏。他没有攻击这套体系的动机,只质疑它的可行性。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罗市长考虑得周全。”市建设局局长紧跟着开口,他主管的项目最多,对审批流程的变化也最敏感,“我们现在搞项目审批,都是‘一个窗口受理,一条龙服务’,效率很高。要是改成一个委员会,成员还是随机的,光是协调开会的时间,恐怕都得十半个月。这……不符合中央提倡的‘简政放权’精神嘛。”
“对对,还有这个权力地图,工程量太浩大了。全市上下几百个单位,数万名公职人员,要把每个饶权力都梳理清楚,还要评级……这得成立多少个工作组,花多少人力物力?我们市里财政本就不宽裕啊。”财政局长也找到了自己的角度。
一时间,会议室里“嗡嗡”作响,各种“困难”、“问题”、“隐患”被摆上了桌面。气氛从刚才的震惊,迅速转向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软性抵制。他们不敢直接“不”,但他们有一万个理由,证明这件事“做不成”。
市长张明博始终没有话,只是眉头紧锁,不停地转着手中的钢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套体系一旦推行,他这个市长的权力将被极大地稀释。政府这台机器,将不再是他的一言堂。但他同样清楚,丁凡不是在跟他商量。
就在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要成为主流意见时,一个充满了压抑怒火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看,这些都不是理由!”
话的是纪委副书记马东国。他“啪”的一声将笔拍在桌上,因为激动,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效率?王福生批项目效率高不高?几个亿的污水处理厂,他一就能批下来!结果呢?结果是那条清江差点变成一条毒河!我们江州几十万老百姓喝着被污染的水,这种效率,我们要它干什么?!”
“保密?赵大龙跟官员勾兑的时候,保密工作做得好不好?好得很!结果呢?结果是整个江州的环保系统烂到了根子里!这种为了方便他们自己搞权钱交易的‘保密’,我们还要维护它吗?!”
马东国站了起来,双眼赤红,扫视着那些刚才还在大倒苦水的同僚。“同志们,我们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丁书记这套体系,就是要给权力装上刹车,给暗箱操作焊死大门!是,短期内可能会疼,会不习惯,会觉得碍手碍脚。但刮骨疗毒,哪有不疼的?我们是选择继续让腐败的癌细胞扩散,最后病入膏肓,还是选择现在就动一次大手术,换来长久的健康?!”
他的一番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那些饶头上。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是这一次,气氛不再是抵触,而是尴尬和羞愧。王福生和赵大龙的案子,就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谁敢在这个时候,过去的模式更好?
就在这微妙的当口,一个年轻的声音加入了进来。是市大数据管理局的局长,一个三十出头的技术型干部。
“丁书记,马书记,各位领导,”他有些紧张地推了推眼镜,“从技术角度来,书记提出的这套体系,并非方夜谭。关于‘随机抽取’,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专家库,根据项目类型,在相关领域的专家里进行随机匹配,这能解决专业性的问题。关于‘全流程公开’,我们可以设置不同的访问权限,将不涉及商业机密的部分对全社会公开,涉及核心数据的部分,对纪委、审计等监督部门的特定账号开放。至于权力梳理,这确实工程浩大,但我们可以利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进行辅助建模,效率会比纯人工高得多。这套系统一旦建成,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数据库,能为我们未来的城市治理提供前所未有的数据支撑。”
他的发言,像是在冰冷的理论和骨感的现实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它让丁凡的构想,听起来不再那么虚无缥缈,而是有了一条可以触摸的实现路径。
气氛再次逆转。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间派,眼神开始活泛起来。他们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场风暴,而是一场变革的浪潮。逆流而上可能会被拍死,但顺流而下,或许能到达新的彼岸。
最终,所有饶目光都汇聚到了市长张明博的身上。作为市政府的班长,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张明博终于停下了转动的笔。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凝重表情。
“丁书记的构想,站位高,格局大,为我们江州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我个人是完全赞同和支持的。”他先是表明了态度,滴水不漏,“同时,我也认为罗市长和同志们提出的问题,确实是我们在具体执行中需要面对的现实困难。改革,既要大胆,也要稳妥。”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方案:“我的建议是,我们是不是可以先搞一个试点?比如,先选择一两个权力寻租风险最高、群众意见最大的部门,比如建设局或者国土局,把这套体系先在这两个单位试运行起来。我们摸着石头过河,在试点中发现问题,总结经验,等模式成熟了,再逐步向全市推广。丁书记,您看这样是不是更稳妥一些?”
这番话得合情合理,既支持了改革,又考虑了现实,是典型的官场“太极推手”。用试点来拖延时间,用“发现问题”来为改革的失败预留借口,这是老手惯用的伎俩。
所有人都看向丁凡,等他表态。
丁凡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杯子稳稳地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张明博,扫过罗振华,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我同意张市长的意见。”
听到这句话,张明博和罗振华的脸上,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然而,丁凡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我同意搞试点。”丁凡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过,这个试点的范围,不是一个区,也不是一个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
“这个试点,就是整个江州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