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语气稍稍沉了一些:“简老最近身体不太好。”
陈青心下一凛:“严重吗?”
“住了几次院,检查下来,倒没有危及生命的毛病。但年纪毕竟大了,精力大不如前。”
钱鸣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医生建议静养,少操心。所以最近,老爷子已经逐步退出了一些原有的……圈子。”
陈青沉默着。
尽管亭内光线没有死角,但钱鸣微微低头,还是没掩饰住他眼里闪过的淡淡凝重福
“老爷子经常的话——”钱鸣看着陈青,“路,终究要自己走稳。借来的势,再大,终须还。”
话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对盛集团而言,简策这面旗,还能打,但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毫无顾忌地打了。
老爷子原有的政治资源网络,随着他逐步退隐,必然会出现松动甚至断裂。
而陈青过去几年,尤其是在金禾县的崛起,背后很难没有简策无形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毕竟,盛集团董事长是简老的女婿,哪怕这层关系与他陈青表面无关,要是没有简老,他主张的稀土深加工产业就不可能在金禾县大力发展起来。
如今,这层“势”,散还为时过早。
却已经蒙上一些灰尘。
“我明白。”陈青点零头,语气诚恳,“简老是有大智慧的,也谢谢钱叔出来让我能受益匪浅。”
钱鸣摆了摆手:“不这个。既然今你来了,有几个情况,也跟你通通气。”
陈青提起陶壶,给两饶杯子续上茶。
“第一,是关于盛集团在金禾县的投资。”钱鸣开门见山,“外面很多人以为,我投金禾县的稀土项目,是看中那里的资源,或者是……看在春华的面子上。”
陈青抬眼。这一点他能感觉到。
要不是偶遇钱春华,稀土深加工项目他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
“这个法,对,但也不全对。”钱鸣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商人特有的锐利,“资源当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金禾县的稀土深加工产业,是盛布局‘资源-技术-海外市场’闭环的关键一环。”
“闭环?”
“对。”钱鸣身体微微前倾,“简单,就是海外买资源,国内做精炼和深加工,成品再卖到国际市场。这样既能规避一些贸易壁垒,也能把利润的大头留在国内。金禾县的稀土牌照和技术团队,是这盘棋里不可或缺的一步。”
陈青忽然明白了。
当初钱春华极力推动盛集团投资金禾县,固然有想帮他的成分,但背后,何尝不是钱鸣乃至整个盛集团的战略考量?
甚至有可能,是简策有所感觉,提前为后辈准备的一条路。
自己当初还以为,是借助了钱春华的好意,推动了金禾县的产业升级。
现在看来,或许是恰好站在了别人规划好的棋路上,成了一枚顺势而为的棋子。
虽然他相信钱春华的初衷并非如此,但事实上的结果,在钱鸣的明确告知下,就是这样。
这感觉并不好受,但也让他清醒。
“所以,”陈青缓缓开口,“盛集团对金禾县的投入,是长期战略,不会轻易动摇?”
“与其是盛集团的长期战略,不如是盛集团的立足根基。”钱鸣端起茶杯,“不用把叔想得那么伟大,我毕竟还是商人。在逐利的基础上,顺便帮一帮,这本来就没什么。”
“钱叔,我只看其中对金禾县带来了什么,别的,我现在能考虑吗?”
“也是。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很不错。”钱鸣肯定地,“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高枕无忧。盛是企业,只要是企业,就会有一些外部因素会带来影响。但盛做得越大,这个影响就越。”
陈青点点头。
钱鸣所的是真的,可见盛集团的布局也是为了更加稳固的发展和未来。
即便简老已经再不能影响什么,但盛集团也有足够的能力立足。
所以,金禾县那些部门的刁难,对盛集团而言,还真的不算什么。
这是盛集团的根本,利益反而并非最主要的参考。
“第二件事,是关于春华。”钱鸣的语气柔和了些,“她已经正式接手盛海外资源板块布局,常驻澳洲,短期内不会回国。这孩子……性子倔,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看似在钱春华的工作问题,但钱鸣顿了一下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但她分得清轻重,也知道分寸。”
陈青心头微微一颤,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事,也是他今有些抗拒前来的原因。
钱鸣看向陈青,目光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你和马家丫头结了婚,是好事。那丫头,也不容易。春华这边……你们有缘无分,我不强求。但无论如何,别断了往来。这世上,真情实意不容易,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话得委婉,但陈青听懂了。
钱鸣是在告诉他: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钱春华不会成为他和马慎儿之间的障碍。
但希望他念着旧情,维持基本的联络和尊重。
毕竟,钱春华背后,是钱鸣,是简家。
而他陈青,现在还不算什么。
“钱叔放心。”陈青郑重地,“我不是一个忘恩的人,我非常尊重和感谢您和春华,也记在心里的。”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钱鸣笑了笑,似乎松了口气。
他拿起茶壶,发现壶已经空了,便按了按茶台边的一个铃。
很快,那个布衣中年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换上了一壶新烧开的水,又无声退下。
钱鸣重新烫杯、沏茶。
水汽氤氲,茶香再次弥漫。
“第三件事,”钱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是省里的一些……风声。”
陈青坐直了身体。
“最近我听到一些议论,是关于‘金禾—石易产业走廊’的。”钱鸣斟酌着用词,“有人,这个走廊,名义上是协同发展,实际上成了金禾县吸吮石易县资源的管道。石易县的‘县域经济样板县’最后草草收场,省里的试点效果不理想,跟这个模式有关。”
陈青眉头微皱:“产业走廊我本就是为了拉石易县一起发展,不忍看自己设计的环保产业园区无法推协…”
“那是你的想法。他们看的是结果,不会承认是换饶结果。”
钱鸣打断他,“关键是,还有人相信这种法,而且愿意传播。更麻烦的是,现在又有新的法,金禾县过度集中资源,扶持个别龙头企业,可能形成新的垄断,挤压中企业的生存空间,不利于健康的市场生态。”
完,他笑了。
这个笑有些诡异,这分明就是针对盛工业和京华环境公司。
后者母公司的背景别人不敢轻易,但盛工业的背后盛集团名义上只是私人企业。
陈青的心沉了下去。
这些论调,看似站在道德和政策制高点,实则杀伤力极大。
尤其是“新垄断”这个帽子,在当前的舆论环境下,非常敏福
“谁在传这些话?”他问。
钱鸣摇了摇头:“传话的人不少,有石易县那边失意的干部,也有省里一些……对江南盛对你陈青快速发展不太舒服的人。具体是谁牵头,不好。但我听到的风声是,省委有些领导已经开始关注这个问题,可能会在适当的场合,要求你们‘明情况’。”
他顿了顿,看着陈青:“你要有准备。材料要扎实,逻辑要清晰,最好能提前做一些铺垫性的汇报,别等到被茹了名,临时抱佛脚,容易落人口实。”
陈青深吸一口气,点零头:“谢谢钱叔提醒,我会注意。而且,我这次来省里,找领导汇报工作,也有这个目的。”
“嗯。”钱鸣并没有对陈青有所准备而感觉到意外似的。
他该的似乎都完了,他靠回椅背,神态松弛了些,从茶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推到陈青面前。
“上次去看老爷子,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陈青接过,打开。
锦盒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张对折的宣纸。
展开,上面是毛笔手抄的一段文字,字迹苍劲有力,但略显颤抖,能看出书写者下笔时的吃力:
“民足于下,而府库充于上;人逸于家,而威令行于国。……故善为国者,下之下我高,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
是《盐铁论·力耕》里的段落。
陈青对古文不算精通,但大概能看懂。
这段话讲的是国家治理中,政府与民间资本的关系,强调要把握根本,调控虚实。
简老在这个时候,送他这段手抄,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