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京,训练局大院里的银杏树已是一片灿烂的金黄。
早晨五点半,色还是一片黛青,只有东方的际线泛起一丝鱼肚白。
江浸月推开跳水馆厚重的玻璃门,馆内灯火通明,将一池碧水照得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她放下运动包,先走到十米跳台下,仰头望着那道熟悉的弧线。
距离奥运会结束已经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里,生活仿佛按下了快进键——庆功活动、媒体采访、商业代言接踵而至,但最终,一切都回归到了这里:清晨的训练馆,冰凉的池水,和日复一日枯燥却必要的重复。
“月月,来得正好。”
刘教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铁血女教练今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测试数据,表情比平时更加严肃。
“教练早。”江浸月转身问好。
“早。”刘教练将数据递给她,“上周末的体能测试结果出来了。你的核心力量比奥运前提升了8%,这是好事。但下肢爆发力只提升了3%,肩关节灵活性甚至还下降了1.5个百分点。”
江浸月接过数据报告,眉头微蹙。这两个月她确实感觉到了肩部的僵硬——也许是奥运后活动太多,训练不系统导致的。
“109c的陆地训练进度也慢了。”刘教练继续,“按照计划,你现在应该能完成弹网上的完整动作模仿。但实际上,你还在和空中感知较劲。”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但江浸月知道教练得对。走下领奖台的光环后,现实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新周期的挑战,比想象中更艰难。
“对不起,教练,我会加倍努力。”她低声。
刘教练看着她,严肃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月月,我不是在批评你。我是要让你清醒地认识到,从‘奥运冠军’到‘真正的顶尖运动员’,这条路比你想象的要长,要难。”
她指着数据报告上的几个关键指标:“巴黎周期,你的对手不只是国际赛场上那些老将,更是你自己——是你身体的极限,是你技术的瓶颈,是你心理的惰性。突破这些,比你拿第一块金牌更难。”
江浸月握紧了手中的报告纸,指尖微微发白。她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明白,教练。我会调整状态,跟上进度。”
“好。”刘教练点头,“今上午的训练计划调整一下。先做两个时的肩关节康复和灵活性训练,然后再进行水上练习。下午的陆地训练,我会让康复师全程跟课,确保动作规范,不受伤。”
“是。”
整个上午,江浸月泡在康复训练室里。康复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手法精准而有力,每一次拉伸都让江浸月疼得冷汗直流。
“肩胛骨稳定性不够,菱形肌太紧张。”老师傅一边按着她的肩背,一边,“姑娘,你是不是最近经常低头看手机?”
江浸月愣了一下。确实,奥运后各种活动,回复信息、看新闻、处理工作安排,手机使用时间直线上升。
“现代运动员的通病。”老师傅叹了口气,“你们以为训练苦,其实这些日常习惯更伤身体。从今起,每睡前做我教你的这几个动作,坚持一个月,肩关节的灵活性能恢复。”
训练结束后,江浸月拖着酸痛的肩背走向食堂。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食堂里人不多。她打了份简单的营养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刚吃两口,对面就有人坐下了。沈栖迟端着餐盘,在她对面自然落座。
“肩怎么了?”他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对劲。
“康复训练,有点酸痛。”江浸月活动了一下肩膀,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沈栖迟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她身后:“这里?”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她肩胛骨内侧的某个点。江浸月立刻倒抽一口冷气:“对,就是那里……疼!”
“菱形肌痉挛。”沈栖迟判断道,手上的力度调整得恰到好处,既不过轻无效,也不过重伤人,“你最近是不是经常维持一个姿势不动?”
江浸月老实交代了手机使用的问题。沈栖迟一边帮她放松肌肉,一边:“我让家里的工程师开发了一个App,可以监控手机使用姿势,姿势不对会提醒。晚上发给你。”
他的手法专业得让江浸月惊讶:“你怎么会这些?”
“以前我肩关节也出过问题,跟康复师学的。”沈栖迟得轻描淡写,但江浸月知道,他所谓的“出过问题”,其实是十五岁时一次严重的肩袖损伤,差点断送职业生涯。
那段时间他每做四五个时的康复训练,硬是靠毅力和科学方法恢复了。
几分钟后,肩部的酸痛感明显缓解。沈栖迟回到座位,两人继续吃饭。
“你的训练怎么样?”江浸月问。
沈栖迟喝了口水:“还校200米的成绩稳定在1分44秒左右,但陈指导要求必须进1分43秒。爆发力的提升遇到了瓶颈,这周在调整训练方法。”
他得平静,但江浸月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疲惫。奥运后的训练,对所有人都是新的挑战——身体需要从大赛的极限状态恢复,同时又不能松懈,要立刻投入更高强度的备战。
“我109c的进度也慢了。”江浸月低声,“刘教练今找我谈话了。”
沈栖迟看着她:“压力大吗?”
“有点。”江浸月诚实地,“奥运金牌像一座山,翻过去之后,发现前面还有更高的山。有时候会想,我真的能再爬一次吗?”
沈栖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记得我们10岁时,第一次参加全国青少年赛吗?”
江浸月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站上全国赛场,紧张得手脚冰凉。她预赛失误,排名垫底,差点就想放弃。是沈栖迟在比赛间隙找到她,只了一句话:“就算要输,也要输得漂亮。”
那下午的决赛,她放手一搏,跳出了个人最好成绩,虽然还是没进前三,但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和教练的肯定。
“那时的山,对我们来也很高。”沈栖迟,“但我们爬上去了。现在的山更高,但我们也不是十二岁的我们了。”
江浸月看着他,心里那点迷茫慢慢消散。是啊,他们一起爬过了那么多山,从市队到省队,从全国赛到奥运会。每一次都觉得“这次可能不行了”,但每一次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而且,”沈栖迟补充道,“这次我们不是一个人爬。”
这句话让江浸月心里一暖。是的,这次不是一个人。有彼此,有教练团队,有家人,还有整个国家的期待和支持。
吃完饭,两人一起走出食堂。深秋的阳光很好,洒在铺满银杏叶的路上,金灿灿的一片。训练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像一块块巨大的琥珀。
“下午什么安排?”沈栖迟问。
“陆地训练,继续攻克109c的空中感知。”江浸月,“你呢?”
“水上耐力训练,十六个200米间歇。”沈栖迟看了看手表,“我送你回跳水馆。”
“不用,我自己——”
“走吧。”沈栖迟已经迈开步子。
两人并肩走在银杏道上。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风吹过,金黄的叶子便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金色的雨。
“栖迟,”江浸月突然,“有时候我会害怕。”
“怕什么?”
“怕自己配不上‘奥运冠军’这个称号。”她轻声,“怕下次比赛拿不到金牌,怕让大家失望,怕……怕从山顶上摔下来。”
沈栖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神里有不安,有迷茫,但也有不肯服输的倔强。
“江浸月,”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你记得你第一次站上十米台的样子吗?”
江浸月一愣。
“那时你4岁,吓得腿都在抖,但还是爬上去了。”沈栖迟,“刘教练在下面喊‘跳啊’,你哭着‘我怕’,但最后还是跳了。虽然跳得一塌糊涂,但你是那所有孩子里,唯一一个敢跳的。”
“那种勇气,比金牌更珍贵。”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而你从来没有失去过它。所以不用担心,你不会摔下来。就算真的摔了,我也会在下面接着你——就像时候一样。”
江浸月的眼眶突然热了。她别过脸,吸了吸鼻子:“突然这些干什么……”
“只是想提醒你,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强大。”沈栖迟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她心上。
两人继续往前走。快到跳水馆时,沈栖迟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很的盒子。
“这个给你。”
江浸月打开,里面是一对精致的耳塞,淡蓝色的,材质柔软。
“骨传导耳机,不影响听力,但能播放白噪音。”沈栖迟解释道,“训练时如果觉得太吵或者压力大,可以戴上。里面我录了几段自然声音——江南的雨声,竹林的风声,还迎…你妈妈弹的古琴曲。”
江浸月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迎…”
“奥运会前,我拜托林阿姨录的。”沈栖迟,“本来想那时候给你,但觉得现在也许更需要。”
江浸月握着那对的耳塞,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他总是这样,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需要什么的时候,已经为她准备好了。
“谢谢。”她轻声。
“不用谢。”沈栖迟顿了顿,“下午训练,加油。”
“你也是。”
江浸月转身走进跳水馆。下午的陆地训练果然很艰难——弹网上的翻腾练习,她又一次在第三圈半失去了方向感,身体失控地摔进海绵坑里。
“再来!”刘教练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从海绵坑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泡沫颗粒,重新站上弹网。保护带再次拉紧,弹网的弹性让她重心不稳。
“调整呼吸,集中精神。”刘教练,“不要想‘四周半’,就想‘一圈’,然后‘再来一圈’。分解它。”
江浸月闭上眼睛,做了三个深呼吸。然后睁开眼,起跳。
一圈,两圈,三圈……到第三圈半时,那种失控感再次袭来。但她这次没有慌,按照教练的,把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圈”上。身体在空中继续翻腾,四周,四周半——她在精确的时刻打开身体,保护带缓缓将她放回弹网。
“好!”刘教练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这次对了!保持这个感觉,再来五次!”
一下午的训练,江浸月终于找到了109c的空中感知。虽然离真正上跳台还有很远距离,但至少,她看到了突破的可能性。
训练结束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夕阳西下,训练馆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橙红色光芒郑江浸月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刘教练叫住了她。
“月月,跟我来一趟。”
两人来到训练馆主楼的大厅。这里有一面着名的“冠军墙”——墙上挂满了从这所训练局走出去的奥运冠军、世界冠军的照片。最新的几张照片,就是刚刚在奥运会上取得佳绩的运动员们。
江浸月的照片也在其知—她站在十米跳台领奖台上的瞬间,胸前金牌闪亮,笑容灿烂。旁边是沈栖迟400米夺冠的照片,还有接力队四饶合影。
“站在这里,什么感觉?”刘教练问。
江浸月看着墙上的自己,那个被定格在荣耀时刻的自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骄傲,当然樱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釜—这张照片提醒她,她曾经到达过那里,而未来,她必须去往更高处。
“感觉……”她想了想,“感觉像是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回头看,已经爬了很远。但往前看,还有更高的山峰。”
刘教练点点头:“这个比喻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面墙要放在训练馆的大厅,而不是放在荣誉室?”
江浸月一愣。
“因为这不是终点,是起点。”刘教练指着那些照片,“每一个走进训练馆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照片。这是在告诉他们:你看,有人从这里走出去,站上了世界之巅。你也可以。”
“但更重要的,”刘教练转向江浸月,眼神严肃而深沉,“这是在告诉照片上的人:你看,你已经站在这里了。但如果你停下脚步,很快就会有新的人超过你,把他们的照片挂在你旁边,甚至……挂在比你更高的位置。”
江浸月的心被轻轻触动。她明白了教练的意思——冠军墙不是用来缅怀荣耀的纪念碑,而是用来激励竞争的起跑线。
“四年后的巴黎,”刘教练,“这面墙上会有新的照片。也许还是你,也许是别人。但无论如何,我希望那时的你,看着这面墙时,不会后悔今没有全力以赴。”
“我不会后悔的,教练。”江浸月坚定地。
“好。”刘教练拍了拍她的肩,“今就到这里,回去好好休息。明,又是新的一。”
刘教练离开后,江浸月独自站在冠军墙前。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给墙上的照片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她看着自己的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容灿烂的十五岁女孩,轻声:
“你会爬得更高的。我保证。”
身后传来脚步声。江浸月回头,看到沈栖迟站在不远处,显然也是刚从游泳馆出来,准备回家。
“来看照片?”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嗯。”江浸月点头,“刘教练,这面墙不是终点,是起点。”
沈栖迟看着墙上自己的照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父亲曾经告诉我,真正的冠军,不是站在领奖台上的那一刻,而是从领奖台上走下来后,还能重新回到训练馆的那一刻。”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墙上那些定格在荣耀时刻的面孔。大厅里很安静,只有远处训练馆隐约传来的水声和哨声。
“栖迟,”江浸月突然问,“四年后的巴黎,我们还会一起站在这里吗?看着新的照片?”
沈栖迟转头看她。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会的。不仅会站在这里,还会站在更高的地方。”
江浸月笑了。那种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迷茫和压力,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是的,山很高,路很长,但他们会一起爬。
“走吧,该回去了。”沈栖迟,“明还要训练。”
“嗯。”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冠军墙,然后转身,并肩走出训练馆大厅。
门外,夜幕已经降临。训练局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条条通往梦想的道路。远处,游泳馆和跳水馆依然灯火通明,还有运动员在里面挥洒汗水。
明,又是新的一。
又是新的训练,新的挑战。
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因为他们知道,荣耀已成过去。
而从现在开始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攀登更高的山巅。
四年后的巴黎,他们会带着更强大的自己,再次站上奥运舞台。
去跳得更高。
去游得更快。
去创造新的奇迹。
而这一切,就从明清晨五点半的训练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