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试验坊的炉火,似乎从未真正熄灭过。白日里叮当作响,入夜后,也常有那么一两处角落,亮着固执的灯火,伴随着低低的争论或单调的敲打声。鲁方,便是这夜火常客中最勤勉、也最沉默的一个。
他如今有了自己单独的隔间——不大,靠墙堆满了各式铁料、木炭、半成品和画满潦草线条的木板。这是陈平特批的,算是对他改进横刀重心获得大将军首肯的奖励,也为了方便他琢磨那些“有点冒险”的新点子。隔间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上了锁的铁柜,里面存放着一些他收集的、质地特殊的矿石粉末和几块色泽怪异的“陨铁”(实为含镍或其他杂质的铁矿石),这些都是他花了不少口舌,甚至用自己省下的口粮,从往来商队或老匠人手里换来的“宝贝”。
鲁方改进横刀的劲头并未松懈,第一批按照新样式打造的五十把横刀已经开始装备黄巢的亲卫队,反馈颇佳,称其劈砍更省力,手感更沉稳。这让他备受鼓舞,试验坊里几位原本对他这个“外来户”持保留态度的老匠师,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但鲁方心里清楚,这远远不够。大将军巡视时那句“工匠之艺,关乎士卒生死,国之战力”如同烙印,刻在他心里。他想要的,是做出真正能改变战场的东西,就像……就像传中那些神兵利器,或者,像隔壁院里葛老七捣鼓的那些能发出巨响和火焰的“药粉”一样,出人意料。
他对葛老七那边的好奇与日俱增。虽然守卫森严,严禁窥探,但同在一个院子,偶尔能听到沉闷的爆炸声(比最初动静了许多,似乎是在控制威力),能闻到更加刺鼻或古怪的气味,有时还能看到葛老七顶着一头焦黑的乱发、两眼放光地冲出来,抓住路过的学徒索要某种奇怪的物料。鲁方曾远远见过一次爆炸试验后的残留物——地上一个不大的浅坑,周围散落着一些扭曲的薄铁片和陶罐碎片。那威力看起来有限,远不如投石机砸一下,但那种瞬间释放的方式,却让他这个铁匠感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暴烈而直接的力量。
“要是能把这‘响雷’的劲,装进铁家伙里,扔出去……”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他曾尝试用加厚的铁罐,里面填充葛老七最初那种只能冒浓烟的“粗药”,点燃后扔出去,结果只是炸开几道缝,烟雾弥漫,杀伤几乎为零,还差点山自己。葛老七知道后,吹胡子瞪眼骂了他半,他的药粉不是这么糟蹋的,火候、配比、密封都差得远。
鲁方不气馁。他本就是跟铁疙瘩打交道的,深知欲速则不达。他开始换个思路,不再直接打那“药粉”的主意,而是琢磨起“装药的家伙”。葛老七需要密闭的容器来增加威力,那什么样的容器既够坚固承受内部压力,又能在关键时刻有效破碎、将威力释放出去?陶罐太脆,厚铁罐又太难炸开……
这傍晚,试验坊大部分区域都已安静下来,只有鲁方的隔间还亮着灯。他面前摊开几张新画的草图,上面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容器:有带凹槽纹路的球体,有类似竹节的多段结构,有内部嵌着尖刺或铁砂的设计……他眉头紧锁,用炭笔反复修改,总觉得不够理想。
“鲁师傅,还没歇着呢?”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鲁方抬头,见是葛老七。这老道今日难得收拾得整齐些,道袍上的窟窿补丁也少了几个,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汤,正滋滋冒着热气。
“葛道长。”鲁方连忙起身,有些局促。他对这个脾气古怪但显然极有钻研精神的老道心存敬意,也带着几分对未知领域的敬畏。
葛老七踱步进来,瞥了一眼鲁方桌上的草图,浑浊的老眼眯了眯:“还在琢磨你那‘铁西瓜’?”
鲁方脸一红:“让道长见笑了。俺就是想……找个更好的‘壳子’。”
葛老七哼了一声,将药碗放在桌上,也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板凳坐下,盯着那些草图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其中一个带螺旋凹槽的球体草图上:“这纹路,有点意思。你想让它炸开时,破片更碎,飞得更远?”
鲁方眼睛一亮:“是!俺试过光光的铁球,炸开后破片太大,飞不远。要是能在球面上预先弄出弱点,比如这些凹槽,爆炸时是不是就容易顺着槽裂开,变成更多碎片?”
“唔……”葛老七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没有直接肯定,反而问道,“你打铁,最怕什么?”
鲁方一愣,想了想:“最怕……夹灰?就是铁料里有杂质没锻透,一受力就从那里裂。”
“对喽!”葛老七一拍大腿,“弱点!你这凹槽,就是人为造出来的‘夹灰线’!想法不错!但光有凹槽不够,还得看你怎么造这球,怎么封口,里面药粉怎么装,怎么点火……”他絮絮叨叨了一堆,都是他捣鼓“药粉”时积累的经验和教训,很多涉及具体的配比、干湿度、装填密度,甚至提到了几种他试验过的、不同粗细和材质的引线(捻子)。
鲁方听得极其认真,这些都是书本上没英甚至老师傅也未必懂的“偏门”知识。他赶紧找出炭笔和一块干净木板,飞快地记录着关键点。
“……所以,你这‘壳子’和我的‘药’,得配着来。”葛老七最后总结道,端起药碗呷了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我的药,性子暴,装多了、压太实了,没等扔出去就在手里炸了;装少了、太松了,又没劲儿。你那壳子太厚,炸不开;太薄,还没装药就先变形了。难啊!”
鲁方却听得眼中光芒更盛。难,才更有挑战!他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道长,您……如果不用整个铁球,用两半的,合起来,沿着接缝处弄出凹槽弱点,再想法子从中间插根管子做引信口,会不会更好加工,也更好控制破片?”
葛老七怔了怔,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两半的……合起来……有点像道爷我早年见过的‘子母雷’外壳?嗯,加工是容易些,密封是个麻烦……不过,可以试试用铁箍扎紧,或者用锡水灌缝……”
两人就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一个铁匠,一个方士,完全忘记了身份和领域的隔阂,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具体。鲁方画图画得更快,葛老七也不时比划着,甚至从怀里掏出个皮囊,倒出一点点不同颜色的粉末(吓得鲁方连忙提醒他离火烛远点),讲解其特性。
不知不觉,月上郑试验坊外打更的梆子声响起,两人才恍然惊觉时辰已晚。
“鲁子,”葛老七临走前,拍了拍鲁方的肩膀,难得露出几分认真神色,“你这脑子,跟铁疙瘩打交道可惜了。好好琢磨,真要能弄出个像样的‘家伙’,道爷我那些药粉,也算有了用武之地。总比整听个响,吓唬鸟强。”
鲁方重重点头:“俺一定尽力!”
接下来的日子,鲁方几乎住在了试验坊。他找来最好的精铁,反复锻打,尝试制作那个“两半合起”的铁壳。锻打、塑形、车削(用简陋的脚踏车床)、刻槽……每一道工序他都亲力亲为,力求精准。密封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最后他借鉴了铸造铜器时用的“失蜡法”思路,先用蜡做出合缝模型,浇铸出带凹槽的两半铁壳,再精心打磨接合面,尝试用浸油的麻绳、薄铜片、甚至混合了细沙的黏土进行密封试验。
葛老七那边也在调整药粉配比,试图找到威力与稳定性之间的最佳平衡点,并改进引信。两人时不时凑在一起,交换进展,争论细节,关系竟渐渐熟络起来。鲁方从葛老七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燃烧、爆炸、材料反应的朴素原理;葛老七也从鲁方这里获得了关于金属加工、结构强度的实用知识。
半个月后,一个比拳头略大、表面布满螺旋凹槽、中间有一截短铜管(引信口)的粗糙铁球,摆在了鲁方面前。两半铁壳接合处经过精细打磨,并用浸透桐油的细麻绳和薄铅片做了多层密封,再用三道熟铁箍紧紧扎住。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
葛老七也带来了他最新调整的“二号药粉”,以及一根用油纸卷裹、内掺火药细粒的“速燃引信”。他心翼翼地将干燥的药粉装入铁壳,压实到预定密度,然后将引信插入铜管,用蜡封好。
“走,去后面荒滩试。”葛老七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试验坊后方有一片临河的荒滩,是专门划出的试验场。两人将铁球固定在一个木架子上,引信留出一尺多长。周围清场,所有人徒百步外的土坡后。
鲁方亲手点燃了引信。火花顺着油纸迅速蔓延,嗤嗤作响。
“跑!”葛老七拉了他一把。
两人连滚带爬冲到土坡后,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轰——!!!”
一声远比以往任何一次试验都更加沉闷、却也更加震撼的巨响在荒滩上炸开!地面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只见木架子瞬间粉碎,火光与浓烟中,那个铁球果然沿着预设的凹槽,崩裂成数十片大不一的碎铁,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呈放射状向四周激射!最远的碎片,竟深深嵌入百步外作为标靶的厚木板中,入木近寸!而近处的地面,也被破片犁出无数道深浅不一的沟痕!
成功了!
威力远超预期!破片效果显着!
土坡后,鲁方和葛老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与震撼。鲁方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打造的“壳子”,真的装下了“雷”,并把它变成了一件可怕的武器!
消息很快层层上报。当黄巢带着尚让、陈平等人亲临荒滩,看到那些嵌入木板的锋利铁片和地面的狼藉时,即便以他的沉稳,眼中也爆发出惊饶光彩。
“此物……何名?”黄巢看向灰头土脸却兴奋得满脸通红的鲁方和葛老七。
两人一愣,他们只顾着做,还没想过名字。
鲁方挠挠头,看着那铁球爆炸后的残骸,憨声道:“它……它像个铁瓜,又能炸开,要不……疆震雷’?”
“震雷……”黄巢品味着这个名字,缓缓点头,“好!就叫震雷!鲁方,葛道长,你二人立下大功!此物若能完善,批量制作,将是我大齐军攻城拔寨、啃制胜的一件利器!”
他当即下令:成立“火器研制所”,由葛老七总领火药配方与引信研发,鲁方负责弹体(震雷外壳)设计与制造工艺,并从试验坊抽调可靠匠人、拨付专门经费物料,全力攻关,务必尽快拿出稳定、可批量生产的制式“震雷”!
鲁方,这个来自沂州乡间的铁匠,因为一次奇思妙想与执着钻研,他的名字,从此与“震雷”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也正式进入了大齐核心军工的殿堂。
奇匠之名,不胫而走。
而他与葛老七的合作,也标志着大齐在火药武器实用化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而危险的一步。
夜火,依旧在试验坊亮着。
只是那火光映照下的,已不仅仅是刀剑犁铧,更有了一丝改变战争形态的、暴烈而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