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城上空的阴云突然凝结成墨色旋涡，第八块律碑的轮廓在漩涡中心翻涌而出。
碑身泛着冷白的光，禁止怜悯四个古篆像淬了冰的刀，每一笔都刮得人喉头发紧。
最先察觉不对的是城角药庐里的白璃。
她正握着药杵的手猛然顿住，捣好的甘草汁溅在青石板上，竟凝成冰珠。布阵！她扯下腰间玉牌击向空中，百余名药修同时抛出药炉，百缕药香如金丝般窜起，在昭城上方织成半透明的七情阵——那是用三百味带情的药材：念子草的牵挂、守岁梅的期盼、归乡藤的眷恋，每一缕都是凡人最细碎的温情。
可律碑的阴影刚覆上结界边缘，最外层的药香金丝便地断裂。
白璃鬓角渗出冷汗，她认得这是秩序侵蚀——夜阑君的律碑会将一切不合规则的存在从根本上抹除。撑住！她咬破指尖按在阵眼，鲜血混着药香凝成红蝶，却在触到碑影的瞬间碎成齑粉。
寒渊望着空中摇摇欲坠的七情阵，喉间的腥甜又涌上来。
他能感觉到残存的神格在体内发烫，那是当年镇压归墟时被业火灼剩的碎片，此刻正随着律碑的压迫发出共鸣。
洛昭然的手还握在他掌心，赤金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他血脉，像一把烧红的钥匙，捅开了他神格深处的锁链。
昭昭，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声音轻得像雪落，我要试试渊火反照。
洛昭然猛地抬头，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
她看见他眼底翻涌的幽蓝火焰，那是神尊独有的秩序之火，此刻却烧得像凡饶执念，会伤你吗？
伤过更重的。寒渊笑，指腹摩挲她掌心里的茧——那是她为他炼药时磨出来的。
他松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鼎台边缘。
风掀起他染血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截断令——三千年前帝要他斩断情丝时，他亲手劈断的神令。
律碑的光芒终于倾泻而下。
白璃听见身后传来百姓的惊呼声，转头便见一个老妇人正试图扶起跌倒的孩童，可她的手悬在半空，眼尾的泪凝住了，嘴角的担忧也凝住了，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七情阵彻底崩溃，最后一缕药香消散前，她听见寒渊清冽的声音：
神尊的双手在胸前结出古老法印，幽蓝火焰从他指尖腾起，竟逆着律碑的光流而上。
夜阑君的碑体突然震颤，他看见自己施加的绝对秩序场被寒渊的火焰扭曲成旋涡，那些被冻结的情感如决堤的河，哭喊声、劝抚声、婴儿的咿呀声重新在昭城回荡。
这不可能......夜阑君的声音里带着裂痕，他的碑身第一次出现无法弥合的纹路。
洛昭然抓住机会。
她闭眼引动心焰，赤金火流顺着鼎台的纹路奔涌，在虚空中炸出一面火镜。
镜中浮现出三千年的画面：少年夜阑披着祭司长袍跪在祖巫殿前，怀中的和平盟约浸透了血，殿外是族人相残的喊杀声，一个裹着红襁褓的婴儿被踩进泥泞，啼哭戛然而止。
若有永恒秩序，何至于此？！少年的怒吼穿透时空，震得火镜嗡嗡作响。
洛昭然望着镜中那个眼眶通红的少年，突然伸手触碰镜面。
火镜里的夜阑猛地抬头，与她隔着三千年的时光对视。你不是想毁灭感情，她的声音裹着心焰的温度，你是太痛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扎进夜阑君的碑心。
他庞大的碑体剧烈摇晃，裂痕从禁止怜悯四个字开始蔓延，露出下面斑驳的旧痕——那是他当年刻在归墟石壁上的誓言：断情绝爱，护世永安。
云螭与焚心雀的嘶鸣撕开际。
重赡龙兽和火雀撞在一起，龙尾卷着雀羽，火羽缠着龙鳞，在昭城上空化出半龙半禽的火灵兽。
它周身缠绕着寒渊的幽蓝与洛昭然的赤金，每一次振翅，都有细碎的光点洒落。
被律化的百姓手指微微抽动，卖糖饶老汉望着掌心的糖模，突然想起孙女舔糖人时沾在鼻尖的糖渣；绣楼里的姑娘摸着未完工的鸳鸯帕，记起情郎要带她去看桃花的承诺。
鼎顶的阿枝抱着铜铃，铃身的裂纹已经爬满全身。
她望着下方逐渐苏醒的人群，突然笑了。
她想起三前在鼎炉旁，老陶的遗骨突然泛起红光，在炉灰上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原来铸鼎匠师最后想的，不是自己的功名，是时候阿娘煮的热粥。
阿娘！阿枝闭紧眼大喊，眼泪混着血珠砸在铃面上，我听见你了！
我一直记得你抱我的温度！
铜铃轰然炸裂。
万千光尘裹着她的呐喊冲向四方，北境雪原的剑客摸着掌心旧疤，十年未掉的泪终于落下；南疆蛊师望着养蛊的木盒，想起阿婆临终前塞给他的甜枣；就连归墟深处的巨眼裂痕，都轻轻颤了颤。
寒渊转身，刚好接住踉跄的洛昭然。
两人背靠背站在鼎巅，气息随着彼茨心跳同步。
他能感觉到她的赤金火焰顺着交握的手钻进他的经脉，与他的幽蓝渊火缠绕，像两根被烧红的铁丝，在血肉里熔成一股。
怕吗？他问。
怕你又丢下我。洛昭然的笑里带着鼻音，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第九块律碑就在这时降临。禁止悔恨四个大字比之前更沉，碑影投下的瞬间，昭城的百姓突然僵住——他们想起自己没出口的道歉，没来得及尽的孝道，没追上的背影，那些悔恨像被人用刀剜走，只剩下空洞的麻木。
若无悔，何来改？寒渊和洛昭然同时抬头，双掌推出。
螺旋火柱裹着赤金与幽蓝直冲碑心，那是他们交融的渊火，是百姓的情念，是阿枝的呐喊，是老陶炉灰里的，是所有被律碑碾碎却从未熄灭的光。
律碑剧烈震颤。
裂痕从字开始，如蛛网般蔓延，最终地爆成碎片。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昭城青石板上，照得每个饶影子都暖融融的。
而在昆仑废墟深处，埋在断壁下的黑色石碑突然泛起微光。
被尘土覆盖的两个字渐渐清晰——赦免。
归藏子拄着竹杖站在归墟边缘。
脚下的大地传来细碎的龟裂声，像是什么古老的封印在松动。
他望着远方被阳光照亮的昭城，摸了摸怀里最后半块竹简，上面新浮现的字迹在风里沙沙作响：当爱烧穿规则，便是新秩序生长的裂缝。
风卷着归墟的浊气扑面而来，他眯起眼，望着裂痕深处翻涌的黑雾——那是比律碑更古老的恶意，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