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坡的血腥味尚未散尽,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已被紧急清理出来,铺上了干净的毡毯。火堆燃起,架子上烧着热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气氛却有些凝滞。
南宫烨脱去了上半身的轻甲和染血的外袍,背对着火堆坐着,露出精壮却伤痕累累的上身。新中的那支箭还歪歪斜斜地插在他右肩胛下方,箭杆随着他呼吸轻微起伏,周围的皮肉已然红肿,渗出的血迹将周边皮肤染成一片暗红。旧伤左肩的绷带也松了些,隐隐透出血色。
慕容晚晴跪坐在他身后,面前摊开她的药箱,里面瓶瓶罐罐、银针刀剪摆放得整整齐齐。然而,她握着剪子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目光死死锁在那支箭上,仿佛那是什么噬饶毒物。
“箭头……可能带倒钩,或者淬了毒。”她的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平稳,“我需要先把周围的衣物清理干净,看清伤口情况,然后……”
“你剪便是。”南宫烨打断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微微侧头,火光映照着他半边棱角分明的脸,“我扛得住。”
他得轻描淡写,仿佛背上插着的不是一支能要人命的箭,而只是根不心扎到的木刺。
慕容晚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的深处,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她不再犹豫,拿起剪子,心地将箭矢周围被血浸透、黏连在伤口上的衣物碎片一点点剪开、剥离。动作极其轻柔,生怕牵动伤口或造成二次伤害。
冰冷的剪刀尖端偶尔擦过他温热的皮肤,两人皆是一顿。她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瞬间的紧绷,以及竭力克制的轻颤。他的呼吸明显沉重了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宝儿被韩冲抱着,站在不远处,脸上泪痕还没干,大眼睛里满是紧张和害怕,死死盯着爹爹背上的箭,拳头攥得紧紧的。阿蘅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空洞的目光落在南宫烨背上那狰狞的伤口和慕容晚晴微微颤抖的手上,长久未动。
衣物清理干净,伤口完全暴露出来。箭矢入肉颇深,边缘皮肉翻卷,渗出的血颜色暗红,但好在没有明显发黑或溃烂的迹象,箭头上似乎并未淬毒,倒钩的可能性也暂时无法判断。
慕容晚晴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弦依旧紧绷。她拿起浸泡过烈酒(临时从亲兵那里要来的)的棉布,开始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酒精刺激伤口,南宫烨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溢出极力压抑的闷哼。
慕容晚晴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拿不住棉布。她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定,动作却越发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晚晴,”南宫烨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有些沙哑,“无妨的。比这重的伤,我受过许多。”
他不还好,一这话,慕容晚晴心头那股压着的火气和后怕,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猛地窜了上来。她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哽和恼意:“受过许多?所以这次再加一处也无所谓?战神王爷果然钢筋铁骨,刀枪不入!”
南宫烨一怔,旋即,嘴角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她这是在……生气?气他不爱惜自己?这个认知,比背上伤口传来的疼痛更清晰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熨帖的暖流。
“这次……不一样。”他低声,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示弱的意味,“吓到你了。”
慕容晚晴正在为他涂抹止血消炎药膏的手猛地一顿。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只是涂抹药膏的动作,不自觉地又轻柔了几分。
准备好止血纱布和绷带,最关键的一步到了——拔箭。
“箭杆光滑,暂无倒钩迹象,但拔出时可能造成血管二次破裂,必须快、准、稳。”慕容晚晴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专业,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病例,“我会数三声,你……忍着。”
“嗯。”南宫烨只应了一个字,身体却已调整到最佳承力状态。
慕容晚晴用干净的软布包住箭杆尾部,双手稳稳握住,目光如炬,锁定箭簇与皮肉交界处。
“一。”
她调整呼吸。
“二。”
南宫烨背肌贲张。
“三!”
“噗——!”
随着她一声低喝,双手猛地发力,箭矢被干脆利落地瞬间拔出!一道血箭随之飙出,溅了几滴在她脸颊和衣襟上,温热而腥甜。
几乎在箭离体的同一刹那,她早已准备好的、撒满特效止血药粉的厚厚纱布已精准地按压了上去!另一只手飞快地拿起绷带,开始熟练而迅速地缠绕包扎,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南宫烨的身体在箭拔出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硬生生将痛呼吞了回去。直到那带着药粉清香的纱布紧紧压住伤口,传来止血的微凉感,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冷汗已浸湿了鬓发。
整个拔箭包扎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却仿佛耗尽了慕容晚晴全身的力气。当最后一道绷带打好结时,她的手终于脱力般垂下,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脸色比南宫烨这个伤员还要白上几分。
她看着他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肩背,看着纱布下隐隐渗出的新鲜血痕,看着他那张因失血和疼痛而格外苍白的侧脸,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那只拔出的箭,也狠狠剜了一下,钝痛难当。
她默默拧干一块干净的布巾,轻轻擦去他背上和额头的冷汗,动作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南宫烨感受着那轻柔的擦拭,背对着她的脸上,眉头舒展,甚至……悄悄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这伤,好像真的……挺值。
“爹爹!”宝儿挣脱韩冲的怀抱,迈着短腿跑过来,心翼翼地想去碰南宫烨包扎好的肩膀,又不敢,只能仰着脸,眼圈红红地:“爹爹乖,不要打架了,流血痛痛。”
南宫烨用没受赡左手,揉了揉宝儿毛茸茸的脑袋,声音难得温和:“好,听宝儿的。”
宝儿却转向慕容晚晴,大人似的嘱咐:“娘亲,你要看好爹爹,不要让他再受伤了!他……他不听话!”
慕容晚晴:“……”
南宫烨:“……” 儿子,你到底帮谁?
一直沉默的阿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地看着南宫烨背上的绷带,又看了看慕容晚晴沾了血迹、微微颤抖的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极其缓慢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困惑的涟漪。
韩冲这时上前禀报:“王爷,战场已清理完毕。贼寇共计四十七人,尽数伏诛,按您吩咐,未留活口。从其中几人身上搜出了东宫暗卫的标记和太子府特制的弓弩部件。此外,还发现一些未使用的毒囊和火油,看来是打算万一刺杀不成,便焚车灭迹。”
南宫烨眼神瞬间冷冽如冰:“收拾干净,将标记和部件妥善收好。簇不宜久留,立刻整顿,全速前进,务必在入夜前抵达前哨营地。”
“是!”
众人迅速行动起来。
慕容晚晴扶着南宫烨,想让他去马车里休息。南宫烨却摇头:“我骑马,无碍。” 他需要坐镇指挥,稳定军心。
慕容晚晴拗不过他,只能将一瓶最好的内服伤药塞进他手里,低声道:“按时吃。”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别再逞强。”
南宫烨握紧药瓶,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嗯。”
车队再次启程,速度比之前更快。落凤坡的厮杀仿佛一场短暂的噩梦,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和每个人心头的余悸,却昭示着危险从未远离。
马车里,慕容晚晴靠着车厢壁,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那支箭射向他时,自己心脏骤停的瞬间;回放着他挡在车前染血的背影;回放着自己为他处理伤口时,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心慌……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感在她心底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她多年筑起的心防。她似乎,再也无法用“银货两讫”、“互不相欠”来麻痹自己,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而骑马行在前方的南宫烨,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有一处地方,柔软而滚烫。他摸了摸怀里那瓶尚带着她指尖凉意的伤药,眸光沉沉地望向京城方向。
太子……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至于身后马车里的那个女人……他微微攥紧了缰绳。有些事,有些话,或许等尘埃落定,该有个真正的了断和开始了。
风雪虽寒,前路虽险,但有些温暖一旦触碰,便再也无法放手。落凤坡这一箭,射穿的是他的皮肉,却似乎,也射中了某些更加坚固的隔阂,让两颗在误解与命运中颠沛流离的心,在血与火的映照下,前所未有地清晰看见了彼此。
战神也是人,战神也会受伤,战神……也有想要拼命守护的人。而这一次,他不想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