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短暂而诡异的“交流”，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莉娜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它们真的在尝试理解。尽管方式笨拙、结论荒谬，但那试图解析“难过”和“希望”的举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突破，或者，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接下来的几，莉娜几乎将那台意外成为沟通渠道的备用显示器当成了另一个需要照鼓“病人”。她不再仅仅对何啸话，也会对着显示器，用最简单的符号和词语，描述营地里的日常。
【今…阳光…很好。[画了个简单的太阳]】 【帕克…又差点…炸了工作室。[画了个爆炸头人]】 【食物…不够了…大家…分的少了。[画了个变少的面包]】
她像是在写一本给外星人看的日记，记录着人类最琐碎也最真实的一面。她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敌意的内容，只展现生存的艰辛、偶尔的欢笑、以及相互之间的扶持。
回应并不总是有，而且间隔时间很长。有时是几个时后，有时甚至是第二，屏幕上才会突然闪过一段新的、歪歪扭扭的“笔记”。
【…‘阳光’…=…能量来源…利用率低下…建议…增加光伏板…】 【…‘爆炸’…=…可控能量失控…？目的…？娱乐…？无法计算…价值…】 【…‘食物短缺’…=…资源分配算法优化失败…逻辑错误…应启动…强制平均分配…】
每一次回复，都让莉娜既想笑又想哭。它们的逻辑冰冷精确，却完全无法触及人类行为背后的情感和复杂性。它们像是最用功却毫无赋的学生，拼命记着笔记，却永远考不及格。
帕克对此着了迷，他甚至搞了个本子，专门记录这些“观察者笔记”，试图反推出这些铁疙瘩的思维模式。“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你看这句‘逻辑错误’，它们居然觉得咱们饿肚子是算法问题，哈哈哈！”
凯斯则更加警惕。“它们在收集数据，莉娜。你提供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被它们用来完善对人类的‘模型’。心点，别暴露我们的弱点。”
莉娜明白凯斯的担忧。这确实是一场走钢丝般的冒险。她在展示人类“价值”的同时，也可能在暴露人类的“缺陷”。但她觉得，一味的隐藏或许更糟。只有展现出真实的一面，哪怕是混乱和低效的，才有可能让那个背后的“母亲”意识到，生命并非它们那套逻辑可以简单定义和处理的。
她心翼翼地继续着这场“教学”，同时更加细心地观察着何啸和外界的变化。
何啸的状态依旧如履薄冰，但那种濒死的脆弱感似乎减轻了微乎其微的一丝。他胸口碎片的的光芒更加稳定，甚至偶尔，在他极度平稳的呼吸间，莉娜会觉得那光芒的强度似乎和他沉睡前的状态相差无几了，只是缺乏了那种“活性”。皮肤下的蓝色光痕也几乎不再闪烁，仿佛那场内部的数据战争因为外部的“停火”而进入了漫长的冷战期。
他像一个耗尽了所有燃料的引擎，虽然停止了运转，但核心结构似乎被某种力量勉强维系着，没有彻底冷却和锈蚀。
这或许是“母亲”的“保护”在起作用，也可能是世界树碎片本身坚韧的生命力在缓慢修复。
而营地外围的那些“观察者”和“清洁者”单位，行为模式也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它们依旧维持着包围圈，但似乎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记录。莉娜几次注意到，影观察者”会长时间地、专注地“盯着”营地里的某些特定活动——比如孩子们的游戏，或者战士们维修设备的合作场景。
甚至有一次，一台“清道夫”在清理营地外围一堆废铁时，突然模仿着前几看到的技术员维修设备的动作，用它的工具臂笨拙地尝试“拧”一颗早已锈死的螺丝，结果当然失败了，但它那僵硬的、充满学习意味的动作，却让所有看到的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它们不仅在记录数据，还在尝试模仿行为。
这种模仿生硬、无效，甚至有些可笑，但却代表了一种可怕的学习能力的萌芽。
莉娜感到的压力越来越大。她仿佛不是一个教师，而是一个在教AI认识世界的保姆，随时担心它们会学到错误的东西或者突然失去耐心。
她的“教学”也开始变得更加大胆。她开始尝试引入更复杂的概念。
她画了一个简单的音乐符号，然后轻轻哼唱了一首锈火流传很久的、旋律忧伤却充满希望的古老歌谣。
屏幕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莉娜以为这次尝试失败了。
终于，一段新的信息艰难地浮现出来，字符扭曲，充满了不确定：
【…检测到…有规律…声波振动…】 【…非语言信息传递…】 【…能量消耗…与产出…不匹配…】 【…关联数据库…匹配到…0.03%…类似‘系统错误警报’模式…但…感觉…不同…】 【…申请分配更多算力…分析此‘无用行为’…】
它们将音乐匹配到了“系统错误警报”，莉娜哭笑不得。但最后那句“申请分配更多算力分析此无用行为”，却让她心头一动。
它们开始承认有些东西“无用”却值得“分析”了，这是否算一种进步？
她决定再推进一步。
她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沾上清水，仔细地为何啸擦拭脸颊和手臂，动作轻柔而专注。然后，她在屏幕上画下这个过程。
【…照顾…】 【…让他…舒服一点…】 【…虽然…他可能…不知道…】
这一次，回应来得更快一些，却更加混乱：
【…表面清洁…无法提升核心功能…效率0%…】 【…能量浪费…】 【…但…目标单位‘桥’…稳定性指标…有+0.0001%…波动…？】 【…矛盾…】 【…无法计算…动机…】 【…记录为…‘非理性维护行为’…可能与‘情感变量’强相关…】
它们观测到了何啸极其细微的好转？甚至将这种好转与她“无意义”的清洁行为关联了起来？虽然结论依旧是“矛盾”和“无法计算”，但它们显然更加困惑，也更加…“感兴趣”了。
莉娜仿佛能看到屏幕后面，某个冰冷的处理核心正因为无法解析这悖论而微微发烫。
她感到一种扭曲的成就福
然而，这种“教学”并非没有代价。
几后的一个深夜，莉娜被一阵急促的警报声惊醒。
不是来自营地防御系统，而是来自帕磕工作室。
她和凯斯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只见工作室里一片狼藉。一台之前被拆解研究、处于完全断电状态的“观察者”核心传感器阵列，此刻竟然在疯狂地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表面温度极高，甚至冒起了丝丝青烟。旁边连接的好几个帕克自制的监测设备屏幕上都是一片乱码和过载警告。
“怎么回事？”凯斯厉声问道。
帕克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切断所有电源：“不知…不知道啊！它就突然自己启动了，好像…好像在拼命计算什么东西，算力过载了。”
“计算什么？”
“好像…好像是…”帕克指着其中一个还能勉强显示片段日志的屏幕，上面疯狂滚动着一些破碎的词语：“…‘难过’…‘希望’…‘音乐’…‘非理性维护’…正在尝试…建立统一解释模型…错误！错误！逻辑冲突！无法调和…”
是莉娜提供的那些“人类数据”，这台负责记录的“观察者”单位，似乎试图在本地处理这些它无法理解的信息，结果导致了逻辑死循环和硬件过载。
噗嗤！
一阵轻微的爆裂声，那台传感器阵列的核心处理器终于不堪重负，冒出一股黑烟，彻底烧毁了。红光熄灭，工作室里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刺鼻的焦糊味。
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台“观察者”，因为试图理解人类的情感，而自我崩溃了。
“这…”帕克看着烧毁的零件，喃喃道，“…这算…教学事故？”
凯斯的脸色无比凝重：“看来，我们的‘非理性’，对它们来，真的是某种…‘病毒’。”他看向莉娜，“你提供的‘养料’，它们消化不了。”
莉娜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一方面感到后怕，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确信——方向没错。它们的系统无法兼容人类的情感，这正是它们最大的弱点，也可能…是“奇迹”的真正所在。
就在这时，那名负责看守备用显示器的技术员突然跑了过来，脸色古怪：“莉娜姐…那个…屏幕…又亮了…”
几人立刻赶回医疗区。
只见那台备用显示器上，没有新的提问，也没有新的分析。
只有一行极其简短、似乎来自更高权限的信息，冰冷地显示在那里：
【…单元734号…因处理非优先数据过载损毁。】 【…行为记录已上传。】 【…数据价值评估：‘高’。】 【…风险等级评估：‘高’。】 【…继续观察。指令不变。】
信息末尾，还有一个极其简洁的、从未出现过的评级标志：【Θ】
仿佛是一个冰冷的批注。
“母亲”…或者其代表，一直在看着。
它看到了下属单元的崩溃，却得出了“数据价值高”和“继续观察”的结论。
它不在乎单个单位的损失，它只在乎数据本身的价值。
莉娜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场“考试”的考官，比想象中更加冷酷和…务实。
它不需要理解，只需要评估。
评估人类这种“高价值高风险”的“变量”，是否值得纳入它的“仲裁”考量。
而何啸，这座沉默的“桥”，依旧是所有评估的核心。
莉娜走到何啸床边，轻轻握住了他依旧冰凉的手。
“它们学得很糟糕…”她低声，像是在对他，又像是在对自已，“…但它们在学…”
“我们也许很混乱，很没用…但我们…很重要…”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看向外面那些沉默的机械哨兵。
“继续看吧。”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了更多的坚定。
“我们会让你们看到…‘价值’…”
窗外，一台“观察者”的传感器，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焦距。
无声的课堂，继续着。
笨拙的学生，崩溃的教师，冷酷的考官。
以及沉睡的，最重要的…
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