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怒号，吞噬着大部分声音，但废墟深处，隐约传来极其微弱的叩击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救护车呢？！他妈的救护车到哪儿了？！”马蜀畅副经理早已失了儒雅，脸上糊满雪水与泥浆，声音嘶哑破裂，在混乱中徒劳地指挥着，“清理组！注意支撑！别造成二次坍塌！照明！再给我加灯！”
“救护车呢？！他妈的救护车到哪儿了？！”马蜀畅副经理早已失了儒雅，脸上糊满雪水与泥浆，声音嘶哑破裂，在混乱中徒劳地指挥着，“清理组！注意支撑！别造成二次坍塌！照明！再给我加灯！”
章乐侗组长站在废墟边缘一块相对完整的水泥预制板上，像一尊铁铸的雕像。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眉梢，迅速凝结成冰。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而冰冷，扫视着整个灾难现场、混乱救援的人群、以及匆匆赶来的公司各级管理人员。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雷霆将至前的沉重压力。风暴在他周身无声地酝酿。
“噗通！”刚从吉普车跳下的章青苹，被扑面而来的巨大视觉冲击和刺骨寒意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pc-1500差点脱手。他死死抱住机器，冰冷的塑料棱角硌得胸口生疼。那行幽绿的字【实耗：855套】仿佛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奔向章乐侗站立的制高点，那是此刻唯一能锚定他理智的坐标。
“组长！机器！数据！”章青苹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奋力将pc-1500举到章乐侗面前。屏幕的红光在风雪中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映着章乐侗深如寒潭的眼眸。
章乐侗的目光在那红光和废墟之间急速切换，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一片相对平坦、被积雪覆盖的空地，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伞！架伞！就在那儿！现场分析点！所有人，听我命令！”他的视线猛地锁定混乱人群中的几个身影：
“赵振国！你给我盯死救援核心区！马经理！协调所有外部资源和秩序！李德全！”他点名设备科长，目光如刀，“带上你的人，立刻！全面检查所有支架、模板残留结构！一根螺栓、一寸钢管都别放过！任何可疑痕迹，标记、拍照、保护！现在！”
李德全被点名，胖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圆滑世故被瞬间击碎，只剩下被巨大恐惧攫住的仓皇：“是…是！章组长！”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招呼手下人。
章乐侗的目光又扫过面无人色的材料供应处负责人仰雨臻：“仰雨臻！你！现在！立刻跑步去材料仓库！给我原地封存！所有剩余的同批次特种螺栓！没有我的条子，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有缺失，唯你是问！”
仰雨臻浑身一哆嗦，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没出，转身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风雪中，背影仓惶得像逃命的兔子。
章乐侗的命令如同铁锤，一锤定音，强行在混乱中砸出一个临时的指挥核心。巨大的军用帆布伞在指定位置艰难撑开，“现场分析点”几个红漆字在探照灯光下格外刺眼。
就在这时，一辆沾满泥浆的旧212吉普车粗暴地冲破雪幕，一个急刹车停在伞外。车门猛地被推开。
考绿君几乎是栽出来的。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涤卡工作服外面，只胡乱套了件别人塞给他的、显得过于肥大的军大衣。脸色苍白得像地上的积雪，颧骨处却透着一抹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嘶声。手背上还贴着输液后残留的胶布和一块渗血的棉球。他下车时身体剧烈一晃，撑住车门才勉强站稳，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瞬间穿透风雪和混乱，牢牢钉在了那片坍塌的废墟上，钉在了那片刺眼的扭曲钢筋上！
“考工！”章青苹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冲过去搀扶。
“别管我！”考绿君猛地抬手制止，声音不大，却异常沙哑坚定。他挣脱了试图扶他的司机，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那柄巨大的伞，走向风暴的中心——章乐侗和那台闪烁红光的pc-1500。每一步都像是在耗尽他刚恢复一点的力气，但他腰杆挺得笔直，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那是属于老马鞍山、老攀枝花三线建设者的魂。
章乐侗看着他从风雪中走来，看着他那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的身影，眼神极其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侧身让开了位置：“考工…考…你…”
考绿君没有回应问候，他的目光掠过章乐侗，直接落在了pc-1500的屏幕上。幽绿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特种高强螺栓 m24x120 | 实耗：855套】的数字，像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瞳孔。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不是去碰机器，而是猛地指向那片坍塌的楼板，指向那些在探照灯下闪着冷光的、断裂扭曲的支撑架连接点。
“支架…关键节点…螺栓！”他的声音沙哑撕裂，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咳出来的，“样本！立刻！取断裂节点的螺栓样本！还迎没断的…也要！”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扫过伞下集结过来的咨询组成员和技术人员，“淬火纹！看螺纹根部…有没有异常淬火烧伤带…还迎断裂面形态…拍照…放大镜…”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弯下腰，用手背捂住嘴，瘦削的肩膀痛苦地耸动。章青苹赶紧将旁边一个不知谁落下的、沾满泥土的搪瓷缸子递过去，里面还有半缸冰冷的茶水。考绿君看也没看，接过来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呛得他又是一阵猛咳，脸憋得更红，却硬生生把咳嗽压了下去。
“章…”他喘息着，眼神死死盯着章青苹，“pc…调采购单…赤峰新兴…那批货…所有质检单据…哪怕一张白条…给我找出来…核对签收人…”他语速极快，逻辑链条在重病和巨大压力下依旧清晰得可怕。
“是！考工！”章青苹立刻将pc-1500放在一张临时充当桌面的、摇摇晃晃的破木板上，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飞速跳动。幽绿的屏幕字符滚动。
“还有！”考绿君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猛地射向刚刚被章乐侗派去检查支架的李德全，“李科长！所有拆下来的…可疑螺栓…清洗干净…油污…泥沙…必须洗干净…送到这里…快！”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李德全抱着一把刚拆下来的、沾满泥浆和混凝土碎屑的螺栓，正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被考绿君这病虎般的气势一慑，胖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慌忙应道：“哦…哦！洗！这就洗！姚！刘！找水！快！”他转身对手下吼着，眼神却心虚地瞟了一眼不远处脸色灰败的财务科副科长。
风雪似乎更大了。巨大的帆布伞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伞下的气氛却比冰还冷。
章青苹的手指在pc-1500的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键，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几行关键信息：
供应商：[赤峰新兴建材供销公司] - (状态：已注销)货物：[特种高强螺栓 m24x120]批次：xm-8837采购数量：900套签收入：仰雨臻 (cFS材料供应处单据签章)质检凭据：无存档 \/ 纸质单据待核查
“组长！考工！”章青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系统记录，赤峰新兴这批螺栓，仰雨臻签收！没有质检单据存档！”
“砰！”一只沾满泥浆和冰碴的翻毛大头皮鞋狠狠跺在冻硬的地面上，泥水四溅。赵振国不知何时从救援核心区冲了过来，他刚徒手刨挖，指关节血肉模糊，此刻豹眼圆睁，络腮胡子上挂满冰凌，像一尊暴怒的煞神，指着屏幕上“仰雨臻”的名字，炸雷般的咆哮几乎掀翻伞盖：“又是他妈的赤峰新兴！仰雨臻那个怂包！老子就知道！这帮蛀虫！喝工饶血！吃工饶肉！这下吃出人命了！贺班长他们要是……老子活劈了他！”他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白气浓得像蒸汽机车。
“老赵！冷静点！”章乐侗厉声喝道，但眼底的寒意同样深重，“没有确凿的直接证据指向个人！现在救融一，查清原因是根本！”他转向喘着粗气、额头渗出虚汗的考绿君，“考工，你怎么看？”
考绿君没话。他接过一个工人刚用雪水勉强冲洗掉表面污泥的一把螺栓样本，凑到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用旧皮套装着的十倍放大镜，手指因为虚弱和寒冷有些不稳，但他强迫自己定住。他专注地审视着螺栓螺纹的根部，特别是那些已经扭曲变形甚至断裂的螺栓断面。
时间在风雪呼号和远处救援的杂乱声响中缓慢流淌，伞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病弱却如岩石般专注的身影。
突然，考绿君捏着一枚断裂螺栓的手指顿住了。放大镜的光圈，死死锁定在断口靠近螺纹根部的一个极区域。那里，在金属银白的底色上，赫然残留着一圈极其细微、颜色略深的环形纹路，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蓝黑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