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里的晨雾还没散尽,混着陈年书卷和微凉水汽的气味。
苏晏没看那份卷宗一眼,只对云娘淡淡吩咐:“原样送还周维安府上。”
卷宗上头,压着一张素白名帖——上面一个字也没樱
这是无声的交锋,比雷霆震怒更有分量:不揭穿你,也不让你辩,只告诉你,你的命捏在我手里。
这无言的判决,比任何刑具都折磨人。
周维安在府里枯坐了一夜。
那张空白名帖像道催命符,把他所有侥幸和盘算都碾碎了。
刚亮,他撑不住了,形容枯槁地出现在值房门外,不等通报就“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下官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求顾问给个机会,愿效死赎罪!”
苏晏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没有怒意,也没有宽恕,像在看件无关的器物。
良久没话。
周维安冷汗湿透全身,几乎瘫软时,苏晏才缓缓开口:
“既想赎罪,就去个能让你想清楚自己是谁的地方。”
他拿起朱笔,在调令上利落签名:
“即日起,调任北疆军需转运司副使。那儿离银子远,离战场近。”
周维安如蒙大赦,连连叩头,感恩戴德地退了出去。
他以为这是法外开恩,给了活路。
他不知道——转身刹那,苏晏已对角落里影子般的陈七下了密令:
“沿途所有驿站布我们的人,盯紧他和京中所有书信往来。
若他与任何亲王府有片纸联系……不必上报,就地拘押,卷宗封存。”
这是一场放长线钓大鱼的赌。周维安是饵,钓的是深水里那条巨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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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宫里风向又带来新谜题。
瑶光派心腹宫婢送来个锦海
里头只有半块残墨,质地细,隐隐有龙涎香——是先帝最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生前私印用的墨,专批那些不入档的密奏。
盒里附了张短笺,字迹娟秀,内容却惊心:
“西苑乙字库昨夜重锁,钥匙归还司礼监前,曾在冯烶手中停留两刻。”
冯烶——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亲王一党在宫里最重要的棋子。
两刻钟,足够做太多事。
苏晏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他盯着那半块残墨,仿佛能透过它看见吕芳布满皱纹却精明的脸。
这是深宫的警告,也是线索。
他立刻密令高秉烛:带上最得力的几个伙计,扮成修屋顶的工匠,趁夜潜入早已废弃的西苑乙字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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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高秉烛悄然返回。
带回来的不是金银,是块从夹壁暗格里取出的、被烟熏得漆黑的木板。
心擦净后,上面烙印的字迹赫然呈现——竟是当年震惊朝野的“沧澜之盟”案里,三百零七名涉案人员的完整名单。
和刑部存档不同,这份名单上,有十二个名字被朱笔重重圈出,旁边都注着字:“某年某月,病故于某地”。
这些人,在官方记录里都死于意外或急病。可在这儿,他们的死被清清楚楚标了出来。
最让苏晏血几乎凝固的是——名单最末尾,烙着个极不起眼的印记。虽已模糊,可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当今皇帝年轻时、当储君用的私印。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块木板不是罪证。
是催命符。
它揭开个可怕的真相:当年“沧澜之盟”血案背后,不仅有冤,更有皇权为扫清障碍、持续多年的秘密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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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崇文拄着拐杖,独自在寒风里夜访来了。
老人脸色在灯下格外凝重:
“你今放走周维安——究竟是给他改过的机会,还是给敌人留个反咬的活口?”话里满是担忧。
苏晏没直接答。他引李崇文到一张巨大的京畿舆图前。
图上用不同颜色标着几十个点。
苏晏指着片密集的红色标记,沉声:
“老师请看,这是百眼网这一个月查明的动向——燕王府和宁王府,半月里频繁召见了十七位已告老的科道言官。
他们正暗中组个‘清议同盟’,目的只有一个:在新政推行的关键时候,以‘僭越祖制’为名,发动言官弹劾,从舆论上彻底掐死改革。”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在地图最北端一个点上——那是周维安要去的地方。
“周维安是颗棋子,一颗我们插进敌人棋盘的棋子。
我要让他活着走到北疆,让他亲眼看看——边军是怎么在缺衣少食的绝境里啃树皮守国门,军需是怎么被一层层盘剥克扣。”
苏晏顿了顿,声音更沉:
“到那时,他若真悔过,会成为我们钉进北疆的一颗钉子;若假悔过……
他的行动,会帮我们看清北疆军需这条线上,到底缠着多少条蛇。”
李崇文看着苏晏眼里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决断,久久无言,最后只化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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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崇文,没来得及喘口气,柳玿又怒气冲冲闯了进来。
他年轻气盛,满腔热血,对苏晏放过周维安极不满:
“苏大人!这种贪赃枉法的败类,不雷霆手段明正典刑,怎么儆效尤?朝廷法度岂不成儿戏了!”
苏晏没和他争。
引他到一旁沙盘前。沙盘上是京营三大营的微缩模型。
“柳兄稍安勿躁。”苏晏拿起枚旗,插在中央校场上,“三后,‘武备基金’首拨仪式在这儿办。”
他指着沙盘上模拟的路线:
“二十万两现银,由户部、兵部和咱们稽核组三方一起押送,从国库一路越校场——沿途不遮挡,京城百姓都能围观。
到了校场,所有银箱当众开封,由退伍老兵家属上前亲自验成色、称分量,然后当场发到京营各部主官手里,换兵器、抚恤伤亡。”
苏晏声音压得很低,字字却重:
“真正的震慑,不在砍几个贪官的脑袋,而在把一切都摆在太阳底下。
我们要让所有想伸手的人看见——每一分军饷的去向,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
也要让所有真心悔过的人知道:只要回头,就有路走。”
他看向柳玿:“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要的是清明的吏治,不是堆满尸骨的刑场。”
柳玿怔怔看着沙盘,看着苏晏眼里那片比夜更深的图景,心里愤懑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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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值房只剩苏晏一人。
他把乙字库取出的名录用火漆封存,却将一份早备好的复印件,投进了面前铜炉。
纸在火里卷曲、变黑,上面的名字一个个扭曲消失。
火光照着他冰冷坚毅的侧脸。
就在这时——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咚…咚…咚……
本该是三更,梆子却不急不缓连响了五声。
声音在寂静夜空里传得很远,透着一股不出的诡异。
苏晏眼神骤冷。
几乎在第五声梆子落下的瞬间,他就对着黑暗角落低声传令,又快又清晰:
“通知高秉烛——计划提前。立刻带人接管紫宸门外禁军轮值哨位,一刻钟内,必须换上咱们的人。”
顿了顿,又补道:
“再让陈七立刻放风声:就……顾问昨夜整理吕芳太监遗物时,发现了份先帝遗诏的副本。”
话音刚落——
远处乾清宫方向,一扇紧闭的窗户后,灯火极微地晃了一下。
像有人深夜被惊醒,正推开窗,朝他这边极力远望。
窗外寒风卷着零星星的雪沫,吹得廊下灯笼摇晃不定。
一片枯黄叶子被风裹着,脱离枝头,却不肯落地,只固执地贴在冰冷窗棂上,一遍遍打转。
像个不甘安息的魂,在预告某个血色黎明的到来。
整个京城,在这一刻,仿佛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