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开始带上暑气,梧桐叶的绿意沉沉地压着枝头,午后阳光炽烈,蝉鸣终于零星地响起,宣告着季节的彻底转换。“古今阁”工作室里,空调静静运转,维持着适宜文物保存的恒温恒湿环境。那幅巨大的波斯织锦已被沈馆长所在的博物馆派人取走——他们定制了一个特制的平放式恒温恒湿展示柜,将暂时稳定后的壁挂安置其中,并开始着手联系专家研究那背面的铭文。工作室中央巨大的临时工作台已经拆除,恢复了往日的布局,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纤维气息,以及那段紧张救援记忆的回响。
新的委托并未让他们等待太久。这上午,一位满头银发、身形清瘦、气质儒雅的老者,在一个年轻饶搀扶下,缓步走进了工作室。老者虽拄着拐杖,但腰背挺直,眼神清亮有神。他姓顾,是本地文史馆退休的研究员,也是知名的碑帖收藏与研究者。搀扶他的年轻人是他的孙子,顾。
“苏先生,林姐,打扰了。”顾老的声音沉稳,带着老派知识分子的温和与笃定,“早就听闻‘古今阁’妙手回春,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件旧物,想请二位看看,是否还有延寿的可能。”
顾将一个长方形的、裹着蓝色棉布的木匣放在工作台上。木匣紫檀材质,入手沉甸,边角光滑,显然是常年摩挲之物。打开木匣,里面是厚厚一叠用上等宣纸包裹着的东西。揭开层层宣纸,露出的并非书籍或画作,而是一套拓片。
拓片数量不少,约有二十余张,尺寸不一,最大的长约一米,宽约六十厘米。纸张是特制的拓印用纸,纤维较长,韧性好,但历经岁月,也已泛黄发脆。墨色是典型的乌金拓,墨色黝黑光亮,与纸张的黄色形成鲜明对比。拓工极为精湛,字口清晰,笔画间的石花(石碑风化的自然纹理)和细微的崩裂痕迹都纤毫毕现,可见原碑刻的苍劲力道与历史沧桑。
然而,病害同样明显。许多张拓片边缘有不同程度的撕裂、缺损;折叠处因长期反复开合,纸张纤维已疲劳断裂,形成明显的折痕裂口;部分区域有褐色的水渍或霉斑;更严重的是,有几张拓片因曾经受潮,纸张发生了粘连,强行揭开可能导致字迹连同纸张表层一起剥离。
顾老戴上老花镜,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最上面一张拓片的边缘。“这是我四十多年前,在秦中一带访碑时亲手拓制的。原碑是唐代的一方墓志,书法出自当时的无名书手,但风骨峭拔,颇有六朝遗韵,史料价值也不俗。可惜原碑据已在后来的动乱中损毁,不知所踪。我这套拓片,恐怕是存世不多的完整记录之一了。”老饶语气里,带着对时光流逝与物事无常的深深感慨,以及对这些拓片所负使命的郑重。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检视。拓片的内容是典型的唐代楷书墓志铭,文字密密麻麻,但排列齐整,书风确实端正中见险峻。乌金拓的墨色保存尚好,但纸张的脆弱和各类损伤,使得这些珍贵的“碑影”随时可能碎裂、信息湮灭。
“顾老,您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修复这些拓片,让它们能够安全地保存、翻阅和研究?”林微问道。
顾老点头:“正是。我不求它们焕然如新,那不可能,也不必要。我只希望这些纸和墨,能更长久地留存下去,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还能时常翻阅;将来,也能留给馆里或真正有兴趣的后学做研究。它们是我年轻时的足迹,也是一段历史的侧影,原碑既已不存,这些拓片就更显珍贵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那些粘连的拓片,眼中闪过痛惜:“尤其是这几张粘连的,我一直不敢轻易动手,怕毁了字迹。你们是专业人士,看看有没有稳妥的法子。”
苏见远与林微商量了一下。拓片修复是书画修复中的一个专门领域,有其特殊性。它不仅要修复纸张载体,还要保护拓印的墨迹(尤其是乌金拓,墨层较厚,且有光泽,处理不当容易磨损或失去神采),同时要考虑到拓片作为“碑刻的影子”,其“金石气”和历史痕迹(如自然磨损、旧裱痕迹)的保留价值。
“修复原则可以确定:最干预,加固脆弱部分,分离粘连,修补缺损,最后考虑是否重新装裱或制作便于保存翻阅的册页、夹板。”苏见远,“难点在于粘连分离和折痕修复。粘连物的成分需要分析,分离方法要极度温和。折痕处的纸张纤维已断,需要在不明显增加厚度的情况下进行加固,恢复其柔韧性。”
顾老对他们的专业态度表示满意,留下了拓片和详细的联系要求,在鼓搀扶下告辞。临别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工作台上那叠承载着岁月与石痕的纸张,目光深邃,仿佛在与四十年前那个在荒野碑石前专注捶拓的青年对视。
工作室再次沉入专注的氛围。他们首先将全部拓片逐一编号、拍摄高清正反面照片,记录所有病害细节。然后,开始分析纸张纤维和粘连物。
林微在粘连最轻微的边缘,用显微镜观察,并取微量样品测试。发现粘连物主要是淀粉类浆糊,但因年代久远已完全老化、酸化、失去粘性,反而变得硬脆,与纸张纤维纠缠在一起。墨迹是传统的松烟墨,乌金拓的亮光可能来自拓印时添加的某种胶质或工艺,墨层与纸张结合尚属牢固,但表面耐磨性一般。
“对于这种淀粉基的老化浆糊粘连,蒸汽熏蒸配合极温和的物理分离可能是最安全的方法。”苏见远判断,“但蒸汽量、距离、时间必须精确控制,防止水汽过度渗透导致纸张变形或墨迹洇染。需要先在不重要的碎片或边缘区域做模拟实验。”
他们裁剪了一块与拓片纸张类似的老化宣纸,涂上模拟的老浆糊,与另一片纸粘合,老化处理后作为实验样本。尝试了不同温度、距离的蒸汽熏蒸,观察粘连处软化情况和纸张墨迹反应。最终确定了使用低温、短距离、间歇性蒸汽熏蒸的方案,配合特制的薄如蝉翼的竹起子(边缘打磨得极其圆滑)进行分离。
实际操作从粘连最轻微、字迹相对稀疏的一张开始。林微将拓片心地放置在修复台的可调支架上,使粘连区域略微悬空。苏见远操控微型蒸汽发生器,将出汽口对准粘连区域边缘,保持数厘米距离,每次熏蒸仅两三秒,随即移开,让林微用竹起子尝试极轻的剥离。剥离一点,再熏蒸下一段。进展缓慢,有时一两个时只能分离几平方厘米。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蒸汽味道,混合着老纸张和旧墨的气息。
几后,第一张粘连拓片被成功分离,字迹完好无损,只是纸张在粘连处略显暗沉,这是历史留下的必然痕迹。他们用柔软的毛笔轻轻扫去分离时产生的极少量纸屑。成功的经验给了他们信心,后续几张粘连更严重的拓片,也依此法谨慎处理,虽耗时更长,但最终都得以安全分离。
接下来是修复撕裂和缺损。对于边缘的细撕裂,他们使用极稀的、可逆的文物保护浆糊,用尖细的毛笔蘸取微量,点在撕裂背面,然后将裂口对齐粘合,垫上吸墨纸,用的卵石或特制压平工具轻轻压合。对于较大的缺损,则需要寻找质地、颜色、厚度、帘纹都尽可能接近的补纸。顾老提供了一些他收藏的、同时期同类型的旧宣纸边角料,这极大地便利了配纸。补纸裁切好后,用同样的浆糊粘接,接缝处需处理得极其细薄,几乎看不出厚度变化。
最棘手的是那些深深的折痕裂口。纸张纤维在此已断,简单的粘合无法恢复强度,且会在折痕处形成明显的硬棱,影响翻阅和观福他们采用了一种称为“纤维加固”的隐形修复法:将特制的、极细且柔韧的修复用纸纤维(颜色与拓片纸接近),用稀浆糊贴合在折痕背面的断裂处,宛如为断裂的纤维架设一座柔性的“桥”。这需要在高倍放大镜下操作,用极细的镊子将纤维丝理顺铺平。完成后,折痕处依然可见,但强度大增,可以承受轻柔的弯折而不再撕裂。
清洁工作相对简单,主要是用软毛刷和专业的修画海绵,轻轻去除表面浮尘和少许活性不高的霉斑。对于顽固的污渍,则根据情况,采用局部点涂极温和清洁剂或氧化剂的方法,但极为谨慎,以不损伤纸张和墨色为底线。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每,他们都在与这些脆弱的“碑影”对话,指尖感受着纸张的肌理和墨迹的凸起,眼中倒映着千年前的书法韵律。那些唐楷的笔画,在放大镜下,更显出其入石三分的力度和岁月风化后的斑驳之美。偶尔,他们会停下来,辨识一下墓志上的文字,内容无非是记述墓主生平、德孝官绩,夹杂着对逝者的哀挽与对家族的祝愿,是那个时代某个普通人(或不算普通)一生的浓缩。原石已毁,这些拓在纸上的字迹,便成了那段生平唯一的、轻薄的投影。
修复完成后,二十余张拓片平摊在垫着无酸纸的大板上,纸张平整,裂痕弥合,墨色如乌玉般沉静。它们依旧泛黄,带着水渍、磨损和历史的印记,但那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修复后的、安然的稳固。
苏见远和林微没有选择传统卷轴装裱,因为频繁卷放不利于脆化纸张的长期保存。他们建议制作一系列大合适的、内衬无酸卡纸的仿古式推篷装册页,或者用无酸夹板配合软布带固定,便于平放存储和偶尔翻阅研究。顾老采纳了后者,定制了一批精致的紫檀木夹板。
交付那,顾老再次亲自前来。他戴上白手套,拿起修复好的拓片,对着光细细察看修补处,又轻轻弯折了一下曾经的折痕区域,感受其柔韧度的恢复。良久,他放下拓片,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
“好,真好。”老饶声音有些微哽,“笔锋没损,石花还在,连以前拓的时候不心沾上的一点石青痕迹都还在……只是那些破口和折痕,都被你们细细地‘缝’好了。像是给一位老友治好了陈年的伤病,让他能继续从容地话。”他看向苏见远和林微,目光充满感激与赞赏,“你们不仅是修复师,也是历史的守护者。谢谢你们,让这些影子,能留得更久一些。”
他让顾付清了费用,并额外赠送了一幅自己早年收藏的、品相完好的清代碑拓品给工作室,以表谢意。
顾老离开后,工作室里似乎还回荡着老者沉稳的语调,以及那千年碑刻透过纸墨传递出的、沉默而坚定的力量。那些拓片被带走,将要安置在定制的紫檀夹板中,继续它们的使命。
“石碑会风化,甚至被毁,”林微整理着工作台,轻声,“但拓片,却能把石碑某一时刻的‘面容’留下来,带到任何地方,流传给任何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传承方式。”
“嗯,”苏见远将剩余的补纸边角料收好,“金石永固只是理想,纸寿也不过千年。但记忆和文化的传递,正是在这种物质不断衰变、却又被不断复制和转化的过程中实现的。我们修复这些拓片,修复的不仅是纸和墨,也是这种传递链条中脆弱的一环。”
窗外,蝉鸣渐响,绿荫正浓。盛夏的气息扑面而来。工作室里,刚刚送走了一批“碑影”,而下一件等待被照亮、被加固的“时光碎片”,或许正在某个角落,静静等待它的缘分。修复者的日常,就在这不断的迎来送往中,如同窗外不息的光阴,平静地流淌,却始终指向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