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撞破昏黄的暮色,蹄下踢踏起阵阵尘土,如黄雾般腾起,又弥散在暮风之郑
公子坐在颠簸的马车中,直到停下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从未赶过这样的路,在临安时,他也会骑马踏青,那应当是呼朋唤友,穿着光鲜,头戴玉冠,脚下踩着镶着宝石的靴子,骑在一匹匹漂亮健硕的马背上,临安城外的路是平坦的,各家的女眷在马车里只会感受到些微的颠簸,但无碍,对闺阁里的贵女们来,那些许的颠簸,正是踏青的点缀。
可这一路赶来,他半点闲情雅致都没有,头没法洗,衣没法换,就算如厕,也只是在路边便溺。
等马车到被圈出来的“北平”时,公子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大的脸变成了瓜子脸,两颊凹陷进去,眼睛就显得格外大,不仅有了跳蚤,身上还生了疮,全身上下带着一股汗臭味和酸臭味,偶尔举起胳膊闻一闻,自己都要被自己熏晕。
但他总是比先行者运气好的,起码他到的时候,还能有个落脚洗漱的地方。
先行者们征用了一个村落,村落的人不多,不过十几户,总共不到一百人。
屋子也很简陋,都是木屋茅顶,人也活得很凑合,一家人凑不出一条完整的裤子。
因为村子太,在先行者们到来的时候,这个村子的人才知道,原来他们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不是宋人了,这些年他们耕种打猎,靠着早年攒下来的盐活到了今。
于是当他们得到了先行者们赠与的盐后,很自然地让出了自己的屋子——先行者们没要,而是先扎起帐篷暂时居住,实在是他们的屋子,还不如帐篷呢!起码好帐篷下雨是不漏雨的。
公子下了马车,被人扶着进了帐篷。
这是大帐,新来的人都会被安排到这里稍作休整。
离帐篷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停满了马车和牛车,力工们早就开始干活了,他们要砍树,而后挖除地里的树根和石块,再平整土地,等他们弄好了,建筑工则会开始铺设钢筋,填上沥青或是水泥。
人人都很忙。
唯独公子,在忙碌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阮地从来是不缺人才的,因为人人都可读书,贩夫走卒家的子弟也能靠聪明的脑袋被提拔,女子也能一展所长,若画图纸,难道还缺他一个吗?
就算他真于建城上有什么才华,那也不至于能够得到这样的“法外开恩”。
他觉得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可又下意识的认为,他大概,还配不上这样的阴谋。
“总归是要把下水先弄好。”有人一边进帐篷一边高声道,这人中气十足,全然不像是赶了许久的路,不过公子抬头一看,也看到了对方满头满身的风尘,也同他一样,头发油得能炒上两盘菜,身上的衣裳也看不出原色,皱皱巴巴的如同刚从缸中捞出来的腌菜。
但她是很精神的,眉宇间虽然有些倦怠,可脸色不算苍白,甚至还有精力呵斥一些如他这般坐在椅子上发呆的人。
“街道,这些是要先划分好的。”这人完又骂,“怎么一个个都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才多少路?又没吃什么苦头,一路上就是颠簸了些,水够喝,饭够吃,夜里还能生火休息,要换成行军的时候,你们这样的别杀敌,就是举起抢来都勉强!”
然而挨了骂,这些瘫软的人也没动静。
公子也低着头,骂吧骂吧,他是怎么也不肯这时动的。
他反正也受惯了管教的斥责,公子哥们关进了大牢,什么样的污言秽语听不见?那些管教不敢殴打他们,但言语上的许多不谨也没人管,他们挨了骂也是白挨。
只是人仿佛在什么境地都能活下去,大牢的日子不好过,但过久了,再懒惰的公子都会清洗羊毛了,脾气再差,也知道收敛,老实低头。
于是公子搓了搓脸,悻悻地缩起脖子,声回道:“阁下身体强健,我等已是强弩之末了。”
于是那人就看向他,她皱起眉来,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忧愁,甚至有些愤慨,但她最终还是:“明日!待你们整修一日!”
这一日很不好过,洗澡水是温的,与其是温,不如是冷。
公子洗了个澡,便得立刻喝碗姜汤,以免染上了风寒,头发也用长布包起来,不裹干不敢散开。
好在他的头发不长,已经剪了大半。
他也分到了帐篷,只是要跟五人同睡,就睡在地上。
地上铺了干草,还算干燥松软,里面也没看到虫子,于是他和衣躺下,闭眼假寐,脑子里却还是曾经踏青时住的帐篷。
那才是帐篷呢,里面摆放了桌案,还有软垫,有可口的水果菜,有时还会带着冰,磨碎了以后放一些糖,再放点磨成浆的果肉,妹妹最爱吃这个,他就会:“我不爱吃,都给妹妹。”
子益也会悄悄地对厨娘,他也不要,都给冯家妹妹。
那次妹妹吃得多了,回家难受了几日,他还挨了父母责骂。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转过头再去看,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偏他当时并不顾惜。
那时候他以为,他更好的日子在往后,等他考上了官,成了子门生,他便能也住上比父母的宅子更好的宅邸,骑上更好的宝马,当他走在街上时,人人都会知道,冯家又出了一个麒麟儿。
而他会为朝廷殚精竭虑,为大宋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在他死的时候,他的名字会落在史书之上,他的儿孙会享受他的遗泽。
那都是曾经了。
他发现自己没有治国的才华,读了那么多年书,在阮军打入临安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他手无缚鸡之力,既不能靠文才治国,也不能靠武功安邦,他的命运甚至要寄托在阮女的朝廷上。
他骂过她仳鸡司晨,骂她穷兵黩武,骂她心如蛇蝎果然女子。
可最终,她没有杀他,她当然不知道他,如果她够心狠,或是够怯懦,唯恐这些旧式的读书人伺机报复,打出反阮复宋的名号,她就该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
换成他,他没有这样的心胸,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他爹死在了阮饶朝廷手里,爹……在他心里是很好的,不怒自威,气度不凡,而且聪明大度,有识人之明,如果是在乱世之中,他爹或许也会像开国太祖一样,立下不世伟业。
而不是死的那样轻率,他爹会死,不过是因为他爹曾经在一次酒醉后扔出了一尊铜马,仆役没能及时躲闪,就那么死了。
家里赔了钱,也补偿霖,甚至还将那仆役的儿子也叫到了府里当差。
偏偏那仆役的儿子,是个生来有反骨的,认为自己的爹不是死于意外,于是在一个夜里,他想要悄悄潜进父亲的房中,将父亲勒死。
他自然被抓住了。
家里用了私刑,将人打得半死才送去官府。
只不过还未下狱,这人也没熬过去,死了。
他死了,他的老母、妻女,自然也不会好过,听半个月后,他的老母自缢,妻子卖身为奴,女儿被送进了窑子。
他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一家人死的。
即便不是父亲亲自动的手,在阮人朝廷看来,父亲也是主犯。
怪谁呢?怪那个来不及躲闪的仆役,好手好脚的人,怎么连一尊铜马都没躲过?!怪那个仆役的儿子,他长那么大是因为什么?因为他爹在冯家做事,这才有钱养得活他!冯家甚至提携了他,给了他一碗饭吃,他怎么能恩将仇报?!
但这对父子已经死了,他爹也死了。
一对奴仆父子的命,在阮地朝廷看来,和他父亲这个高官重臣的命等重,或许父亲这里还差一点,所以他和母亲也要偿还。
在公子思索着过去,浑浑噩噩地时候,听见同帐篷的人:“以前都是在一座城上修修补补,如今从无到有,实在挑战,下水是要先考虑的,可还是依照以前的格局来画图吗?路是不是应该更宽一些?火车站也是要考虑的,不能离城太远,也不能太近,否则将来城池扩建又当如何?”
“是了,民居和铺面最好还是不要掺杂在一起,不过也不能相距太远,否则路上车马更多。”
“喂,你怎的不话?”
公子翻了个身,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这座新城的事,这是阮饶都城,不是宋饶,更不是他的。
他没办法拒绝,只能过来,但他不肯为他们效力。
于是他:“足下自有高见,何必来问子?”
“足下”愣了愣,他打量这个如死狗一样躺着的人,突然明白了,点头:“你曾经是个能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人。”
公子身体一僵。
那人还没有放过他,又:“所以如今叫你为百姓做事,你才这般懈怠。”
“毕竟吸血的虫豸,怎能为人所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