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铸字炉的铁腥往西南去,到了窑口就柔了下来,像浸过釉水的棉絮,轻轻擦过陶坯的纹路。空气里浮着陶土的腥甜,混着松木燃烧的焦香,吸进肺里都带着暖,像刚出窑的陶碗贴着掌心。
烧字窑藏在一片坡地后,十几座圆顶土窑顺着坡势排开,窑门大多敞着,里面积着厚厚的窑灰,灰里嵌着些碎陶片,片上还留着模糊的字痕。最大的那座窑前堆着半垛陶坯,坯上用竹刀刻着字,影甘”“醇”“暖”,笔画里还沾着湿泥,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芽。阿芷的两生草往窑边凑,根须缠着的铁屑落在陶坯上,草叶突然映出层淡青的釉光,像无数个字在陶里眨眼睛。
吴仙握着念归幡,幡面上烧字窑的星纹泛着暖黄的光,比铸字炉的赤红更柔,指尖触到,能觉出温吞的震颤,像窑火里陶坯慢慢变硬的闷响。他抬眼望,坡地上摆着密密麻麻的陶器:有裂底的碗,缺沿的罐,歪口的壶,每件陶器上都烧着字——“甘”字在碗心,釉色被汤水浸得发亮,字沿结着层浅黄的垢,是米汤熬出的甜;“醇”字在罐肩,釉面有冰裂纹,裂纹里卡着点暗红,是陈酒浸的色;“暖”字在壶底,虽已磕掉一角,字的笔画却透着润,像还含着窑火的温度。
“老陶匠原是镇上的制陶人。”墨渊的镇山链在腕间泛着暖光,链环蹭过陶坯,擦出细沙般的轻响,“三百年前洪水冲了陶坊,他的妻儿都被卷进了浊流,他抱着最后一筐陶土逃到这坡地,把妻儿的名字刻在陶坯上烧,‘陶土来自土,烧成器还归土,字裹在陶里,就不算真的散’。后来铸字炉的老铁匠送他些废铁模,他就把铁上的字拓在陶坯上,‘铁会锈,陶能存,字得裹层釉衣,才算真的润’。”
三人顺着窑前的陶轮往前走,轮盘上沾着湿泥,泥里混着些灰白的发丝——是老陶匠的,发丝缠着根竹刀,刀头刻着个“拓”字,刻痕被泥浸成了深褐。阿芷踢到个翻倒的陶匣,匣里垫着块锈铁,铁上是铸字炉“家”字的拓痕,拓痕边有滴暗红的渍,是血混着釉料凝成的。她把陶匣扶起来,匣底刻着个“烧”字,刻痕里结着层焦黑的窑灰,两生草的根须往里探,草叶突然腾起片暖黄的光:老陶匠正蹲在窑前,左手扶着陶坯,右手握竹刀——他的右手食指缺了半节,是当年陶坊失火时被塌梁砸的,断口处结着厚厚的茧,此刻正有血珠渗进陶坯的“暖”字笔画里,他却盯着字影喃喃道:“匀些釉,再匀些,这字得扛住潮。”
“他烧字时总往陶土里掺东西。”吴仙蹲下身,指尖抚过一只裂底的陶碗,碗心“甘”字的釉色里嵌着点碎银,是融化的银饰,“掺过井水沉沙,‘带点土气,字能像田埂一样亲’;掺过花蜜,‘沾点甜,字能像春蜜一样润’;有次烧‘慈’字给丧母的女娃,他把妻子留下的银簪熔了,拌进釉料,‘掺点娘的暖,字能像怀抱一样,焐着娃’。”
墨渊的镇山链突然轻摆,链尖往最大的那座窑里一点,窑壁上嵌着只半熔的陶壶,壶身上“念”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只手在抓什么。链尖触到陶壶时,窑内突然飘出股陈香,香里裹着片模糊的釉影:老陶匠正往窑里添柴,背弯得像座桥,背上搭着块浸了水的麻布,麻布下渗着血——是他为了护陶坯,被滚落的窑砖砸的。火舌舔着陶坯,他却盯着“念”字的釉色,“火要匀,釉才亮,字才活得起来”——那是给远方寻亲的货郎烧的,货郎“娘生前总用这窑的陶壶沏茶,见着‘念’字,就像闻着娘的茶味”。
“他后来用自己的泪调了釉料,补在‘念’字的缺口。”吴仙的指尖探进窑口,摸到那只陶壶,壶面温得像体温,“念”字的捺脚处果然藏着层与周围釉色不同的乳白,像凝住的泪,“我师父,他的眼睛被窑火熏得半盲,就把陶坯贴在脸上辨纹路,‘脸能觉出凹凸,就像摸着字的骨头’。有次暴雨冲了晾坯的坡地,他光着脚在泥里捞陶坯,脚心被碎瓷划得全是口子,却把湿坯抱在怀里焐,‘坯湿了没事,字心不能凉’。”
念归幡突然漾起暖黄的光晕,光晕化作层薄釉,顺着陶器的纹路漫过整个坡地。被釉光扫过的陶字突然发亮,映出无数个烧字的场景:有的字刻浅了,他就往笔画里填陶土,再烧三遍,烧得釉色沉进字骨,“色浅了没事,情意得深”;有只烧“孝”字的陶罐,罐口裂了缝,他就把自己的指甲剪了,混着陶泥补缝,“掺点老骨头的劲,能盛住给爹的药”;他的手被窑火烫得起了燎泡,就用脚趾夹着竹刀刻字,刻得歪歪扭扭,“手废了没事,脚还能认土,字就刻不差”。
幻象里的老陶匠总在窑边堆着些废陶——都是他觉得“釉色不够暖”的。有只烧“亲”字的陶碗,他没舍得砸,“这碗喂过三个弃婴,碗底的字沾着奶味,留着给新陶当样子”。有年冬雪冻裂了窑顶,他怕窑温降了,就把自己的棉袄拆了,塞进窑缝里,自己裹着草席守在窑边,“窑是字的娘,冻不得”。
他烧到第二十二个年头时,已经看不清釉色,就凭着窑火的颜色断火候,“火发红,是字在喊热;火发蓝,是字在等凉,窑会教我”。有个瘸腿的老妪来寻亡夫的名字,老妪夫家原是烧陶的,当年的陶瓮上刻着“伴”字,老陶匠就把自己烧了二十年的“伴”字陶瓮给她,“摸这釉,比当年的瓮更润,你俩的日子,都渗在这字里呢”。
“他烧的陶器,有五千三百一十九件。”墨渊的镇山链绕着那只“念”字陶壶转了圈,链光落在釉色上,釉里突然渗出点晶莹的液珠,滴在窑底的陶土上,晕出个的湿痕,“我师父,老陶匠临终前就坐在窑门口,怀里抱着那只‘暖’字陶碗,碗里盛着铸字炉老铁匠送的铁屑,他‘字在陶里,铁在碗里,我就不算冷’。”
幻象里的最后一个身影,是老陶匠弥留时的模样。他的头歪靠在窑壁上,像靠着老友的肩膀,右手的竹刀掉在脚边,左手还捏着块湿陶土,嘴里气若游丝,却还在念:“土要细,像人心;釉要润,像岁月……”风从窑口穿进来,吹得所有陶字都响起来,像无数只陶器在轻轻碰。
晨露漫上坡地时,窑火的余温混着陶土的腥甜更浓了。阿芷蹲在那只陶匣旁,把半节竹刀放进匣里,上面盖了片从“甘”字碗上磕下的碎陶:“草这些陶字在等,等有人把它们捧在手里……不捧也没关系,山溪会带着陶片跑,落在田埂上,长出会结果的字。”
吴仙伸手握住念归幡,幡面上又添了一颗星辰,这颗星泛着暖黄的光,带着陶土的温润与釉色的绵厚,星纹里淌着竹刀刻坯的沙沙声、窑火噼啪的爆响、风穿窑口的呼呼声,还有无数声被窑灰裹住的“往润里烧”。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捧起,烧在陶里的魂,带泪的釉料,融血的土,都是它们的温度。
“往东南走,是拓字纸。”墨渊望着坡地外初升的朝阳,阳光落在陶器上,把暖黄的字染成了金红,像无数个字在陶里发光,“我师父那里有片竹林,三百年前有个老纸匠,常来烧字窑收碎陶,把陶上的字拓在纸上,‘陶会裂,纸能传,字总得化在风里,才算真的活’。”
阿芷的两生草转向东南,草尖的陶屑被风吹起,在空中拼出个模糊的“拓”字,字影被风托着往东南去,像无数张刚晾好的纸在晨光里飘。
吴仙握紧了念归幡,幡面上拓字纸的星纹正亮着,那光芒带着纸浆的轻薄,像浸了晨露的素白。他知道,那个老纸匠定是把所有的绵密都揉进了纸里,每一缕纤维都裹着不肯消散的轻,等有人铺开时,就一字字地漫开来。
烧字窑的风还在坡地上绕,卷着那些没烧完的字的影子往东南飘,像是老陶匠的竹刀,在为他们描边。坡上的陶字还在微微暖,釉色浸出的温润,像在催着:“润些,再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