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栋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无声地合拢,将外间秘书处那些隐约的键盘敲击声隔绝在外。
高启明站在门口,没像往常那样先开口。
他沉默地看着办公桌后那个身影。
唐国栋正俯首批阅文件,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手边的茶杯升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热气。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一丝不苟的银灰发丝和挺括的西装上,勾勒出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市委书记形象。
精明、威严、沉稳如山。
高启明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这份沉默太久了。
唐国栋终于放下笔,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
“启明?怎么不话?青峰那边又有新情况?”
他的语气带着工作式的关切,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高启明喉咙动了动,干涩得发紧。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
他没有坐。
“国栋……”
高启明叫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艰涩。
唐国栋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启明,这里是办公室。”
他提醒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高启明像是没听见,他双手撑在冰凉的桌沿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地锁住唐国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高启明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问唐国栋,又像是在问自己.
“从穿开裆裤一起在市委大院玩弹珠开始?我替你挨过打,你帮我写过作业……我一路跟着你,从街道办到区委,再到市委……”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替你处理过多少不能见光的事?替你挡过多少明枪暗箭?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喜欢当‘秘书长’这个老好人?那么享受给各方当润滑剂?”
高启明的眼中第一次涌上了清晰可见的失望和……痛心。
“国栋!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坐上这个位置,是要干点事!是为了一方百姓!不是为了把自己炼成一块冰冷的、只懂得算计得失的‘政治生物’!”
“启明!”
唐国栋的脸色终于变了,那份长久维持的平静被打破,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被冒犯的愠怒。
“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这里是市委书记办公室!不是你回忆童年、宣泄情绪的地方!我们的责任是……”
“责任?”
高启明猛地打断他,眼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火!
“你的责任是什么?是保住头上的乌纱?是平衡省里刘副书记的关系?是不得罪程国梁那样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猛地将一份文件拍在桌上!不是突发的事,是之前那份梳理出来、被郑仪当成炮弹的“清零行动历史烂账”简报!
“看看!睁大眼睛看看!柳树洼老百姓等了二十年的公道!清水河那五个家庭碎了多少年的心!老水厂项目拖垮了多少财政窟窿!这些都是青峰县的伤!是老百姓的痛!是我们这些人坐在办公室里,签签字、开开会,就能假装看不见的脓疮!”
高启明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郑仪在拼了命地要剜掉这些脓疮!他顶着省里的压力、顶着‘舆情应对失当’的处分、顶着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风险在干!他图什么?”
“现在恒发实业!那个把毒水排进母亲河、把废渣埋进老百姓饭碗边的毒瘤!证据确凿!铁证如山!郑仪要动它!我高启明也支持他动!”
他死死盯着唐国栋:
“国栋!我只要你一句话!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在程序上,在道义上,给我们一点点支持!就一点点!不需要你亲自下场,只需要你……别拦着!别让市里其他部门给我们使绊子!行不行?”
高启明的眼中充满了最后一丝希冀,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看着岸上唯一的浮木。
“你是我大哥!是我跟了半辈子的人!我还是那个帮你打架的高启明!你也还是……那个跟我分享最后一颗玻璃弹珠的唐国栋吗?”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唐国栋脸上的愠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最终归于一片冷漠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宽大的真皮座椅里。
那姿态,像退入了由权力和规则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避开了高启明那双燃烧着灼热火焰和绝望期盼的眼睛,目光落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城市楼宇。
“启明……”
唐国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近乎悲悯的疲惫,却又无比清晰、冰冷地切割开所有的情谊与幻想:
“你太真了。”
“这个位置,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坐稳的。青峰县,也不是靠一个郑仪就能翻覆地的。”
他拿起桌上那份“历史烂账”简报,随手翻动了一下。
“柳树洼?清水河?老水厂?动一处,牵扯的是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织就的一张盘根错节的网。多少人牵涉其中?多少利益早已固化?翻出来,查下去,就不是一个青峰县能兜得住的!到时候掀起多大的风暴?会砸掉多少饶饭碗?会动摇多少层面的稳定?你想过吗?”
他放下简报,抬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
“至于恒发……”
唐国栋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程国梁是市委常委!他背后站着谁?你我都清楚!程家在省里的影响力,盘踞了多少年?郑仪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可以去碰!但你要拉着我,拉着整个市委,站到程家的对立面?”
他缓缓摇头,声音如同终审判决:
“启明,政治不是这样玩的。”
“保住大局的稳定,平衡各方的利益,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推动能推动的改变,这才是我们的责任!这才是成熟的政治家该做的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办公桌,像一个导师在告诫不懂事的学生:
“郑仪那种打法,叫匹夫之勇!叫政治自杀!他以为有徐省长看重就万事大吉?幼稚!徐省长也要平衡省里的关系!徐省长也会权衡!”
“你以为动恒发只是得罪一个程国梁?你错了!你动了这条线,断了这个口子,有多少依附在这条线上的人和势力会恐慌?会反扑?他们会把这笔账算到谁头上?算到整个江州市委班子的头上!”
“稳定!启明!”
唐国栋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锤敲响警钟:
“稳定压倒一切!这是铁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没有丝毫温度:
“至于你……”
唐国栋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高启明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我理解你的……冲动。但你需要冷静。”
“从现在起,市委督导组的工作重心,要放在‘确保稳定’上!放在‘协助青峰县委妥善处理各类矛盾’上!而不是火上浇油,跟着郑仪去搞什么‘刮骨疗毒’!”
“突发的事,我不同意市里任何部门介入支持你们的‘强硬调查’。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给程国梁同志打电话沟通。郑仪那边……”
唐国栋的语气冰冷:
“让他好自为之!”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高启明撑在桌沿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
他看着唐国栋。
看着那张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脸。
看着那双深潭般平静、再也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
所有的情谊,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热血,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明白了。
彻底的明白了。
眼前这个人,他的大哥,他追随了半生的人,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台精密运转、只遵循政治逻辑的机器。
权力、稳定、平衡、规则……这些冰冷的词汇,已经彻底取代了他心中曾经有过、哪怕最后一丝对“人”、对“百姓”、对“公道”的温度。
什么柳树洼?什么清水河?什么被污染的河水?什么破碎的家庭?
在那宏伟的“大局”面前,都不过是冰冷的数字,是可以牺牲、可以权衡、可以拖延的代价!
“呵……”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般的低笑从高启明喉咙里挤出来。
那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悲凉。
“明白了……”
高启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身体。
他不再看唐国栋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
他转身。
一步一步,走向办公室的门。
走到门口,他的手搭在冰冷的黄铜门把手上,停住了。
没有回头。
只有一句如同淬冰般、带着最后一丝决绝的话,飘荡在死寂的办公室内:
“唐书记……”
他终究是用了这个称呼。
“祝你……官运亨通。”
咔嗒。
门被轻轻拉开,又被轻轻带上。
如同关闭了一段长达数十年的情谊,关上了一颗曾经火热的心。
唐国栋维持着那个挺拔的、无懈可击的坐姿,视线落在桌面上。
那里,是高启明拍下的那份简报,印着柳树洼、清水河这些鲜血淋漓的名字;旁边,是他刚刚签批的一份关于“维护当前稳定大局、确保招商引资环境”的例行讲话稿;再旁边,是那份恒发实业二期项目投资“前期进展顺利”的简报。
冰与火。
污与净。
沉疴与政绩。
唐国栋的目光在几份文件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虚空。
刚才高启明眼中那种火焰般的失望和痛心,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灵魂深处,留下一个焦黑、丑陋的印记,滋滋作响。
他以为早已坚硬如铁的心防,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细微、尖锐、持续不断的……刺痛。
“大哥……”
这两个字在唐国栋的脑海中无声炸开,带着童年大院里的弹珠声,少年时代分享的最后一个包子滚烫的温度,还有无数次在风雨飘摇中,高启明挡在他身前那种无言的、让人安心的背影。
是的,他失去了。
失去了这个世上可能唯一一个,还叫他“国栋”的人。
失去了那个曾经分享过最纯粹的热血和理想的伙伴。
他甚至失去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稠的、无声的悲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高启明那声“祝你官运亨通”,冰冷无比,在他心头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年,自己究竟失去了多少。
妻子的温存,孩子的孺慕,朋友的肝胆,甚至……夜里一个安稳无梦的睡眠。
都被这身越来越重的权力衣冠,一点一点地吞噬、挤压、磨蚀掉了。
为什么?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怨愤如同毒蛇,猛地从心底窜起!
只因为这该死的位子还不够高!手里的权力还不够大!
他唐国栋今需要瞻前顾后、需要心翼翼、需要像精算师一样计算着各方得失才能勉强维持局面,不正是因为他只是个地级市的书记吗?
如果他在省里?甚至在……更高?
那这些掣肘算什么?
程国梁的根深蒂固算什么?
刘副书记的压力算什么?
柳树洼、清水河那些积年的烂账,需要权衡吗?需要顾忌吗?
只要他一句话,一道指令,自然有无数的力量去推动,有无数的部门去执行!
到那时,所谓的“稳定”,所谓的“平衡”,都将由他自己来重新定义!
他唐国栋,才将是真正的“大局”!
“不够……”
唐国栋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困兽般的嘶鸣,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远不够……”
那股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失去感,并没有击垮他,反而像淬火的催化剂,将他心中那股冰冷的、对更高权位的执念,烧灼得更加炽热,更加坚硬!
失去高启明又如何?
失去那些温情的碎片又如何?
这些都是通向那个至高位置必须付出的代价!
权力之路,本就是一条走向孤独的绝路!
既然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付出了这么多,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必须爬上去!
爬得更高!
只有站在最高的山巅,才能挣脱所有的束缚!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重塑规则!才能真正地……掌控大局!
他要用那更大的权力,来证明自己今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冷酷”、所有的“权衡”,都是值得的!是通向最终“功业”的必经之路!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带着强烈自我服性质的念头:
只要他爬得够高,将来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他就能百倍、千倍地补偿今日的“亏欠”,就能随心所欲地……做回“那个唐国栋”?
或者,成为一个更伟大、更正确的“唐国栋”?
这念头带着一种疯狂的吸引力。
对!
就是这样!
唐国栋猛地吸了一口气,那股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悲怆,被一种更为庞大、更为冰冷的决心所替代。
他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眼神中的波动迅速沉淀,重新变得深潭般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冷酷。
他不再看那份简报,不再去想高启明离开时那绝望的眼神。
他缓缓地、极其仔细地将桌上散乱的文件一一理好,摆放整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仪式福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剥离一层脆弱的、多余的情绪。
当他做完这一切,身体重新靠在椅背上时,他已经彻底变回了那个江州市委书记唐国栋。
一位精准、冷静、永远以“大局”为重的政治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