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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荣明熙,我好看吗

裴惊鹤的衣冠冢前。

荣妄望着那座坟,只见四周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几乎不见一根荒草,显然是日日有人精心照看,稍有一冒头便被拔去。曾经斑驳的黄土坟头,如今周围砌起了一圈青砖墙,连石碑也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很是诧异。

这可不像是永宁侯的作风。

若不是他年少时行事张扬闹得凶,曾几度强闯永宁侯府的祖坟,执意为裴惊鹤焚香祭奠,恐怕永宁侯早已请来手段狠戾的妖僧,以魂飞魄散之术镇于裴惊鹤墓上,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眼不见为净,已是永宁侯所能容忍的极限。

故而……

是桑枝。

荣妄侧过头,目光落在裴桑枝的脸上。

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中情绪翻涌,藏了太多未曾出口的心意。

此处安眠着亦兄亦友的故人,实在不适合倾诉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意。

可有些时候,沉默却比千言万语,更震耳欲聋。

不言胜万言。

裴桑枝俯身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放在墓碑前的石桌上,随后直起身,向荣妄轻声解释道:“我虽未曾与裴惊鹤有过交集,却在你与驸马爷的口中,屡屡听闻他的品性与为人。他光风霁月,坦荡无私,如山涧涓涓流淌的溪水一般,温润而清澈。”

“更何况,当年淮南水患后疫病横行,他挺身而出,救治之功卓着。”

“无论于公于私,我都绝不能坐视他的坟茔就此荒芜残破。”

裴惊鹤于荣妄有救命之恩。

若无当年裴惊鹤的呕心沥血的解毒,便不会有如今这不羁、健康的荣妄,更不会有今日即将得报大仇的她。

而且,她没有机会长成裴惊鹤那样的君子,却不代表她心中没有那样的向往。

她所期盼的,所向往的另一种人生。

清澈、坚定、如月如兰,与她此刻的模样全然不同。

两世,她都只是拼命挣扎求生的杂草。

只是,上一世,被野火焚尽,这一世她开出了花。

“枝枝,裴惊鹤若是还在,有了你这个妹妹,定会珍之爱之,欢喜非常。”荣妄温声道。

裴桑枝低垂眉眼,沉默不语。

如茅厕般污浊不堪、臭不可闻的永宁侯府,根本容不下裴惊鹤这般清风朗月的人。

即便他没有殒命于所谓的淮南水患、百姓暴乱之中,永宁侯与庄氏也绝不会放过他。他们手中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早已织成一张密网,只待将裴惊鹤彻底吞噬。

羊在狼堆里是没有办法活下来的,注定被吞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所以,她向往君子如兰,却不会真的成为君子。

荣妄将纸钱仔细地叠放在墓前的凹槽中,引火点燃。火苗倏然窜起,纸钱在灼热中卷曲、化灰,青烟袅袅升起,随风四散,又仿佛悄悄渗入坟茔深处。

似是故饶重逢,无声却欣然。

矮矮的坟墓,终究阻不断曾经的情谊。

记忆中的故人,依旧鲜活如初。

一身淡淡的、却怎么也化不开的药草香气,终日手不释卷,捧着各式医书,执着地钻研着一道道难关。

而后,荣妄捧出一坛酒,坛身沾着潮泥,封口一新。他拔去塞子,将坛中酒一滴不剩地泼洒在裴惊鹤墓前的黄土上。

霎时间,清洌的酒香骤然弥漫开来。

裴桑枝鼻尖轻轻一耸,心下暗忖。

这酒香不同寻常,清洌的酒气与醇厚的药香浑然交融,萦绕不绝。

她眸光微动,蓦地明白过来。

是裴惊鹤亲手所酿!

“荣明熙,我还有些事需同守墓人交代几句,你且在此处仔细瞧着纸钱,待它烧尽,我去去就回。”裴桑枝体贴地将这片空间留出,独予荣妄一人。

她心想,荣妄应当有些积压已久的话,想要与裴惊鹤听。

爱人是爱人。

友人是友人。

荣妄抬手,轻轻捻起飘落在裴桑枝肩头的那片薄薄纸钱,又为她拂去碎发间沾染的灰烬,低声道:“去吧。”

目送裴桑枝的身影渐行渐远,荣妄复又俯身,将带来的纸钱一一放入凹槽中,静待其焚为灰烬。待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他默然舀起两瓢浆水,缓缓倾注而下。

水渗入积灰的凹槽,浆水与余烬相融,发出细微的咝咝声响,旋即一切归于沉寂

来之前,他想,他会有很多话想对裴惊鹤。

但此刻,他却只是轻触着裴惊鹤墓碑上的刻字。

风声掠过,枯枝低语,而他,终是一语未发。

所有的话,忽然都显得太轻,也太迟。

他看似无法无,是上京城中人人避之不及的“鬼见愁”,仿佛世间无人能将他束缚。

可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未能痛快地为裴惊鹤讨回公道,更未能让那些踏着裴惊鹤尸骨安享富贵的永宁侯府上下,付出应有的代价。

人生在世,本就套着形形色色的枷锁。

多的是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无限地放大,化作无休止的忌惮。

是桑枝的出现,给了他破局的契机。

而今,桑枝,她十之八九是裴惊鹤的亲妹妹。

是他一眼惊艳,心生恻隐的人。

是他曾心存利用,又决然倾慕的人。

是与他救命恩人血脉相连的人。

他会和桑枝一道,拨开重重迷雾,让当年的淮南百姓暴乱一事真相大白。

届时,他会再来。

将万般心绪深藏于心,荣妄后退两步,屈膝跪地,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

理当如此。

族墓园门口,裴桑枝看着越走越近的荣妄,忍不住眨了眨眼。

这么快?

她本以为荣妄和裴惊鹤会有一箩筐的话要。

眼瞧着荣妄神色如常,不见半分低落,眼眶也未有泛红迹象,裴桑枝心里却越发七上八下直打鼓。

男人心,海底针,她实在捉摸不透!

裴桑枝的目光倏然一滞,停在了荣妄锦袍上膝盖处不起眼的土黄色印子,痕迹很淡,若隐若现。

原来如此。

但,她并无意破。

“荣明熙,下山吗?”

荣妄凝视着裴桑枝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的面颊,眼中掠过一丝心疼,轻声道:“我们这就下山,再耽搁下去,你这张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脸,只怕要吹的裂了。”

话间,他侧身挪了一步,悄然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

裴桑枝眉眼一弯,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

嗯。

柔滑。

细腻。

权势富贵,锦衣玉食,这些固然迷人眼,却也真切地滋养着人。

滋养饶容貌。

滋养饶底气。

她裴桑枝,早已非昔日刚回府时那个憔悴枯槁、形销骨立的女鬼模样了。

“荣妄……”裴桑枝偏过头,以手托腮,蓦地向荣妄凑近几分,一双眸子盈盈润润、清清亮亮,盛着情意,直望入荣妄眼底,轻声问:“我好看吗?”

荣妄心下的愁绪似被一根羽毛拂过,散的干干净净,一本正经的端详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枝枝之美,在皮,在骨,更在于心。”

裴桑枝轻哼一声,故作嗔怒地与他纠缠,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荣明熙,你从前可不是这么的。那时候你,人之美不在皮,甚至不在骨,而在心。”

“原来在那时的你眼里,我竟是皮囊与骨相,无一可取的。”

“你觉得我丑!”

荣妄:旧账还能这么翻?话还能这么曲解?

又是被枝枝长见识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