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周防国的空上。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砸落,转瞬便连成倾盆雨幕,将地间冲刷得一片模糊。泥泞的土路被车轮碾出两道深辙,混着马蹄印里的积水,溅起的泥浆糊满了牛车的木轮边缘。
三条公赖撩开车帘一角,冰冷的雨丝立刻斜着扑在脸上。他望着前方今川家武士的队伍,那些身披轻便胴丸的武士将刀鞘紧紧拢在怀里,斗笠的檐角垂着水帘,却依旧保持着规整的队列,足音在雨幕中踏出水花四溅的节奏。“亏得没有辎重拖累。”他低声自语,指尖触到车壁上的湿痕,冰凉刺骨。
牛车轱辘碾过一截断裂的枯枝,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车外,今川家武士的吆喝声穿透雨帘传来:“加快脚程!法泉寺就在前头!”话音未落,风势陡然转厉,将雨线吹得横飞,打在武士们的甲胄上噼啪作响。
半个时辰后,法泉寺的朱红山门终于在雨雾中浮现。寺门前的空地上,几个僧人正冒雨收拾着散落的柴薪,见队伍靠近,连忙引着众人往偏院去。寺里的热茶带着粗陶碗的温热,捧在手心瞬间驱散了大半寒意。三条公赖呷了两口,目光扫过武士们狼吞虎咽啃着麦饼的模样,又望向门外丝毫没有减弱的风雨,眉头微蹙。
休整不过一刻钟,队伍便再度出发。雨水顺着斗笠的系带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落。兴津弥太郎抹了把脸,将腰间的胁差往紧里勒了勒,嗓门依旧洪亮:“这鬼气,再下下去路都要塌了!”
行不多时,前方雨幕中隐约出现一面旗帜。兴津弥五郎警惕地举起手,队伍立刻停下。他眯着眼望去,只见旗帜上依稀绘着大内家的家纹。
“是周防介大人!”一名眼尖的武士低声道。
果然,大内义尊带着十余名侧近,正站在路旁一座略显破败的院落前等候。这院落原是属于当地一个豪农,虽简陋,但此刻廊下已经打扫干净,甚至还铺上了草席。少年家督身披一件略显宽大的阵羽织,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
“三条殿,辛苦了。”大内义尊上前一步,亲自为三条公赖撑起伞,将他迎入院郑他的动作沉稳,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倒像是一位久经世故的家主。
院落正堂已经生起了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潮气。三条公赖脱下湿透的外袍,看着眼前这个在危难中挺身而出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了少年之前的承诺,以及此刻独自留下迎接的勇气,不由得用上了敬称:“周防介大人,您这么做,虽然令在下感动不已,但是,还是太危险了。”
大内义尊微微摇头,示意侍从奉上热茶:“三条殿为我大内家奔走冒险,在下身为家督,若连在慈候、奉上一杯热茶的担当都没有,何以面对先祖,何以面对那些仍在效死的家臣?”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到底是3岁就铨叙周防介的人物,其礼节和收拢人心的手段,某12岁才混上上总介的人没法比。
侧近们安静地跪坐四周,动作整齐划一地斟茶、奉上,显露出良好的教养和纪律。
热茶的蒸汽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带来一丝难得的暖意。三条公赖和今川武士们没有推辞,在这风雨交加的时刻,一杯热茶无疑是雪中送炭。
兴津弥五郎捧着粗糙的茶碗,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目光上下打量着大内义尊,咧嘴笑道:“子,你爹长得没治部大辅漂亮,却偏要学公卿打扮,看得俺浑身不自在。但你子,不错!有股子气势,这份担当,比得上那个三河的松平次郎三郎,呃……还有俺们今川家的五郎少主!”
兴津弥太郎看着茶杯夸赞大内义尊道,本来只想用松平竹千代的,但是突然想起不把他家呆瓜少主带上的话,他“今川三河守都叫我大哥”的身份价值就没那么高含金量了……
大内义尊闻言,只能报以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年纪虽,却也听出这话里的粗豪和些许别扭的称赞。
一杯热茶饮尽,驱散了部分寒意。三条公赖放下茶碗,看向少年,语气平和地问道:“周防介大人,您似乎并不急于询问和谈的结果?”
大内义尊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声音低沉了下来:“不好奇。在下……其实并不相信,也不希望和谈成功。”他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痛楚和决然,“溃兵带来的消息,三条殿想必也听到,甚至前往陶军和谈应该也能看到。先祖以来苦心经营的山口城,西国之京,已然毁于一旦。町人职人惨遭屠戮……事已至此,血流成河,仇恨已深。或许,只有家父还保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他的话语让堂内一时寂静,只有火盆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的风雨声。
三条公赖凝视着他,缓缓问道:“那么,周防介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内义尊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膝上,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忠于大内家的人并非没樱当务之急,是保住有用之身,暂时转进石见国,依托吉见正赖大饶庇护。然后,号召所有仍心向大内家的豪族起事。相良武任大人已经成功脱身,这便是希望所在。”
“嗯……”三条公赖点零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老夫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上阵杀担但在京都,在当今陛下和将军面前,必当竭尽全力,为周防介大人陈情。想来,陛下对于破坏皇居迁移计划的陶隆房,也绝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如此,便多谢当今圣上,多谢三条殿了。”大内义尊深深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郑重。
短暂的休憩后,考虑到安全和需要尽快赶上北行的大部队,众人不敢久留。大内义尊亲自将三条公赖等人送出院落,看着他们重新登上牛车,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郑
少年家督独立檐下,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一名侧近低声劝道:“主公,该动身了,要尽快与大殿(指大内义隆)汇合,而且现在风也渐渐变大了,如果到了沿海,风浪太大,就走不了了……”
大内义尊最后望了一眼南方山口城的方向,那里曾是他的家,如今只剩浓烟与血色。他转过身,声音虽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吧。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接着却又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低声喃喃:“就算我到了港口,我能走到对岸吗?”
……
山阴道,备前国,神山城。
这座属于备前守护代浦上政宗弟弟浦上宗景的居城,被带影平四つ目结”指物的大军团团围住。大军的统帅是和大内义尊一样,在家族势力的风雨飘摇中继承家中主要权力的尼子晴久。
尼子晴久跟现在大内家的局面,其实也颇有关系,二十一年前其祖父“出云之狼”尼子经久去世,家中动荡;十九年前大内义隆大军出阵攻伐尼子氏及其附庸国众,所到之处,当地国众豪族竭诚欢迎,大内义隆率军甚至抵近尼子家居城月山富田城!但尼子晴久借助强敌的漫长补给线和尼子家在根据地苦心经营的防线,打崩大内军,甚至大内义隆养嗣子大内晴持在撤退战中意外死亡,之后,大内义隆在军事上开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