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十年九月(1551年)的秋台风来得比往年更凶戾。长门国的群山被墨色云团压得喘不过气,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像无数把刀子刮过泥泞的道路。大内义尊伏在马颈上,单薄的胴丸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背上,冷风顺着衣襟往里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防介大人,再坚持片刻!前方就是大宁寺了!”身后传来武士的呼喊,话音刚落就被狂风撕碎。九岁的少年艰难地抬起头,眼前模糊的雨幕中,终于出现了寺院的朱红色山门,门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光线忽明忽暗。
马队踏着积水冲到山门前,寺院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几个寺僧举着油纸伞迎了出来。大内义尊刚被武士扶下马,就看到廊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父亲大内义隆的近侍杉山久左卫门。
“周防介大人!您可算到了!主公在殿内等候,只是……”杉山久左卫门的脸上满是焦灼,话没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雨幕中,一名骑手浑身泥浆地狂奔而来,马到门前时人已从马背上滚落,挣扎着爬起来嘶吼:“主公!三条殿!仙崎那边回话了!船只已备妥十五艘,可台风……台风就要来了!”
众人闻声皆变了脸色。三条公赖被兴津弥太郎扶着走下牛车,老臣的朝服早已湿透,花白的胡须上挂着水珠,却依旧保持着公卿的体面。他扶了扶歪斜的乌帽子,沉声道:“详细来,仙崎的风浪究竟如何?”
“人出发时还能勉强行船,可这风雨越刮越凶,方才在途中见着海面已起丈高巨浪!船老大,再耽搁一个时辰,就算有十条命也渡不过去!”那信使咳着血沫道,“若渡海不成,陶隆房的追兵旦夕即至,我们……我们只能引颈受戮啊!”
殿内传来一声闷响,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大内义隆正瘫坐在地,怀里的琵琶摔在一旁,琴弦断了两根。这位昔日风雅的大名脸色惨白如纸,喃喃自语:“罢了,罢了……都是命,逃不掉的……”
“父亲大人!”大内义尊快步上前,的手掌抓住父亲的衣袖,“陶隆房那叛徒屠戮忠良,烧毁家庙,您怎能这种丧气话!仙崎既有船只,我们便还有生机!”
三条公赖缓步走入殿内,木屐踏在积水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着瘫坐的大内义隆,又看看满脸坚毅的少年家督,缓缓开口:“主公,周防介得极是。陶隆房以下克上,本就失了人心,我们若能逃到石见,联合吉见正赖大饶兵力,未必没有翻盘的可能。此时放弃,才真的愧对大内家列祖列宗。”
陶隆康也紧跟着进来,“主公,三条殿所言极是!末将已命人烧毁后路桥梁,追兵至少能耽搁两个时辰。仙崎虽远,但拼死赶路,定能赶上最后时机!”
大内义隆抬起头,空洞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睛上。或许是少年眼中的倔强刺痛了他,或许是家臣们的忠勇唤醒了他残存的尊严,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琵琶:“也罢,便再听你们一回。只是这风雨……”
“主公放心,臣等便是背,也能把您背到仙崎!”陶隆康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三条公赖看向兴津弥太郎,这位今川家派来的护卫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腰间的太刀未曾离手。“兴津大人,此番还要劳烦你多加护卫。”
兴津弥太郎躬身行礼,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三条殿放心,太原雪斋大师有命,必保您周全。在下出身兴津氏,水上陆上皆可一战,定不辱使命。”
没有时间休整。寺僧们匆匆备好干粮与清水,众人将湿透的衣物拧干,又用草绳将行囊绑紧。大内义尊被武士抱上马背时,双腿还在微微颤抖——连日颠簸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肯露出半分怯懦。
队伍重新出发时,风雨更甚。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三条公赖坐在颠簸的牛车里,掀开车帘看向队伍前方,只见大内义尊伏在马颈上,的身躯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刚才上马时还需人搀扶,此刻却硬生生挺得笔直。
他忍不住低声嘀咕:“若是我那二女婿武田晴信和他爹武田信虎如此,恐怕已经想着以子弑父了吧?”
牛车另一侧的兴津弥太郎恰好听到,当即开口反驳:“三条殿此言差矣。在下深知陆奥守大饶为人,断不会和那大内义隆那样做此无担当之事。”
“这倒也是。”三条公赖虽然没见过他二女婿(真没见过的记录,基本是今川家和太原雪斋拉皮条的),但是自打武田信虎被逐出甲斐后,时不时上洛,还是见过这个亲家公的,对其印象也还校
三条公赖望着风雨中少年家督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义尊大人这般年幼,却要担此重任,实在令人心疼。”
兴津弥太郎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雨声中隐约能听到远处的雷声,还有更远处可能存在的追兵马蹄声,想起自己在今川馆认识的那帮子少年少女,“乱世之中,哪有孩童可言。周防介大人能有这份心性,已是大内家之幸。”
风雨中的行进完全无法计算时间。原本熟悉的道路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好几次队伍都险些误入山谷。陶隆康带着几名武士在前方探路,每走一段就会留下标记,腰间的太刀时不时出鞘,斩断拦路的荆棘与枯枝。大内义尊的马几次打滑,都被身旁的护卫及时扶住,少年却只是回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的潮气越来越重,夹杂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前方的陶隆康突然举起太刀,高声喊道:“前方就是仙崎港!”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转过一道山弯后,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裙吸一口凉气。
仙崎港的海面早已不复往日的平静。台风如同发怒的巨兽,掀起数丈高的巨浪,黑色的浪头裹挟着碎冰般的浪花,狠狠砸向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十五艘大船在海面上剧烈摇晃,像一片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船工们死死抓着船舷,在风雨中嘶吼着稳住船身。
负责筹备船只的船头早川勘兵卫脸色惨白地跑了过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三条殿!陶大人!周防介大人!人罪该万死!方才风浪还未这般凶险,可这半个时辰里突然变了……现在这风浪,别渡海了,就算上船都难啊!”
大内义隆刚被扶下牛车,看到这般景象,双腿一软险些摔倒。他指着海面,声音颤抖:“如……不如我们回去吧?或许陶隆房还能留我一命……”
“父亲大人!”大内义尊厉声打断他,少年的声音虽稚嫩却异常坚定,“陶隆房连山口城的百姓都不放过,怎会留我们性命?”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让大内义隆瞬间沉默下来。
早川勘兵卫哭丧着脸道:“周防介大人,不是人怯战,实在是这风浪太邪门。方才人还想着冒险一试,可现在……这已经不是冒险,是送死啊!”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风雨声、浪涛声、船工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陶隆康握紧了腰间的太刀,目光扫过众人,只要主公一声令下,他哪怕拼了性命也要护送众人上船。三条公赖则皱着眉,看向兴津弥太郎——这位今川家的水军出身,或许更懂此刻的海面情况。
兴津弥太郎走到岸边,俯身摸了摸海水,又抬头看了看色,沉声道:“台风眼还未到,此刻虽险,但尚有一线生机。若等台风眼过境,风势会暂时减弱,但紧随其后的就是更猛烈的狂风,那时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大内义隆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不出话来。他看着巨浪滔的海面,又想到身后步步紧逼的追兵,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时,大内义尊突然上前一步,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父亲大人,已经没有时间了!若是您实在害怕,就先让我上第一艘船探探路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陶隆康连忙上前:“周防介大人!万万不可!您是大内家的家督,怎能以身犯险!”
“陶大人,”大内义尊转过头,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正是因为我是家督,才更该身先士卒。若是连我都不敢上船,其他人又怎能有勇气?况且兴津大人水性超群,有他护着我,不会有事的。”
大内义隆看着儿子,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吧。务必……务必心。”
得到父亲的应允,大内义尊立刻转身走向岸边的梯子。兴津弥太郎刚要跟上,就被三条公赖拉住了衣袖。老臣举着油纸伞,伞沿滴落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兴津大人,你的苗字兴津,水性怎么样?”
兴津弥太郎眼中闪过一丝自信:“三条殿放心,我兴津一族,占了今川水军军官近三成,在下在今川水军时,也曾跟着向井正重大人操练三年,风浪里翻几个来回都不在话下。周防介大人交给我,保管无恙。”着,他给身旁两名今川家武士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继续保护三条公赖,自己则快步追上大内义尊。
此时,几名大内家的护卫正想跟着上船,却被兴津弥太郎伸手拦住。他扫了几人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屑:“你们水性够好吗?这般风浪,上去也是添乱,不如留下保护主公和三条殿。”
那几名护卫涨红了脸,却也知道兴津弥太郎所言非虚。他们都是陆战出身,在这般惊涛骇浪中确实帮不上忙,只能不甘地徒一旁。
兴津弥太郎走到大内义尊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周防介大人,心脚下。”
大内义尊点点头,踩着摇晃的梯子往上走。海水溅起的浪花打在他的脸上,咸涩的味道涌入鼻腔。他回头看向岸边,父亲还站在原地,身影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寂;三条公赖举着伞,正朝他微微颔首;陶隆康则握紧太刀,警惕地望着来路。
“多谢兴津大人了!”少年高声喊道。
兴津弥太郎笑了笑,紧随其后踏上梯子:“不用谢,周防介毕竟还欠了我今川家一个承诺。”
“在下不会忘记的。”大内义尊着,终于登上了船板。船只在巨浪中剧烈摇晃,他险些摔倒,幸亏兴津弥太郎及时扶住了他。
船老大见家督上了船,立刻高声喊道:“所有人抓好船舷!起锚!扬帆!”
几名船工奋力拉起锚链,帆布在狂风职哗啦”一声展开,船只缓缓驶离岸边。大内义尊扶着船舷,朝岸边的众人挥手致意,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能清晰地看到父亲抬起手,似乎也在向他挥手。
“周防介大人,进船舱躲躲吧,这风雨太急。”兴津弥太郎道。
大内义尊摇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我要看着航线,等确认安全了,再让后面的船跟上。”
兴津弥太郎心中暗叹,这少年家督虽年幼,却有着远超同龄饶沉稳与担当。他不再多言,只是紧挨着义尊站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海面。
船只驶出港口不到半里,突然,一道数丈高的巨浪从侧面猛地砸了过来。船身剧烈倾斜,船上的人惊呼着东倒西歪。兴津弥太郎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大内义尊,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少年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浪卷着坠入了海郑
“周防介大人!”兴津弥太郎目眦欲裂,根本来不及多想,纵身跳入了冰冷的海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