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十三郎将那几件所谓的“遗物”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滚烫疑窦。
金甲熔穿的创口、银枪内爆的裂痕、玉佩熔断的系绳……这些痕迹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雀精,在他脑子里吵嚷着同一句唠叨——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浑身骨头散架般的呻吟,踉跄着冲出临时营帐。
外面,那座衣冠冢已然修建得七七八八,玉石碑身光可鉴人,冢顶还嵌了一颗硕大的避尘珠。
瞧着气派又干净,跟他此刻满身污秽、心如乱麻的模样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几个仙匠还在做着最后的修整,见他出来,眼神都有些躲闪,手上动作却不慢……
仿佛生怕这“失了魂”的同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扰了这“英灵安息”之地。
杨十三郎没理会他们,他绕到衣冠冢后方,那里堆放着一些从废墟里清出来的、尚未归类的残破碎片和焦黑物件。
他像是饿狼扑食般扑过去,双手胡乱地在里面翻捡着,冰凉的碎玉、扭曲的金属、甚至还有烧得只剩半截的符纸……
指尖被锐利的边缘划破,渗出的血珠混着灰烬,黏腻又刺痛。
他几乎是不管不顾,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本能,疯狂地搜寻着,试图从这片象征着彻底毁灭的残骸中,抠出一点点能证明她们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他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心也一点点沉入更冰冷的深渊时——
他的左手,那只有着诡异茉莉金印的左手,突然自行贴上了一块半埋在灰烬里的、焦黑扭曲的金属碎片。
那碎片毫不起眼,像是某件大型法器崩碎后的一角。
“滋——”
一股极其微弱、却尖锐无比的刺痛感,猛地从左眼底那枚茉莉金印深处炸开!那感觉,不像是对过往的悲伤,更像是一种被冒犯、被亵渎的剧烈排斥!
几乎是同时,他右手正握着的、那件破损的金甲龙鳞衣残片,竟也无风自动,发出一阵低沉却急促的嗡鸣!
那嗡鸣声带着明显的躁动与怒意,震得他虎口发麻。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两件东西——左眼与金甲——竟像是在隔空呼应!
那枚嵌入他血肉的金印灼热得发烫,而手中的甲片则嗡鸣震颤,两者共同指向的,正是这片废墟空气中残留的、那场“净世”大阵爆发后的诡异能量余波!
这感觉…这感觉就像是…
杨十三郎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劈入脑海:
他的身体,他的战甲,这些与他同生共死、浸透了他与四位夫人仙元气息的“老伙计”…它们认得这能量!
它们记得这能量带来的毁灭与痛苦!
并且,它们在用这种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抗拒着这股能量,抗拒着这股被宣扬为“守护”、实则带来彻底湮灭的力量!
这根本不是什么“守护之阵”!
这感觉,分明是身陷敌阵、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时,兵器与护甲才会发出的悲鸣与警示!
“嗬……”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气声,像是被缺胸狠狠揍了一拳,踉跄着后退两步,脊背重重撞在一根歪斜的焦黑断柱上。
原来…原来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是这整个世界,都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拧转了!
他的身体,他并肩作战的伙伴(战甲),它们比任何言语、任何“证据”都更诚实!
它们用最直接的痛楚与嘶鸣,在他心底呐喊出了被篡改的真相!
左眼的灼痛与金甲的嗡鸣渐渐平息下去,但那被烙印下的认知,却像一枚烧红的钉子,狠狠楔入了他的神魂最深处。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右手,看着掌心那几件被精心挑选出来、用以佐证一场虚构壮烈的“遗物”,忽然觉得它们无比可笑,又无比可怖。
他慢慢收拢手指,将那些冰冷的碎片死死攥在掌心,直到棱角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福
他需要这痛楚。
这痛楚让他清醒,让他记住——
他,杨十三郎,从那场针对他的盛大埋葬中,爬出来了。
而有些账,该算了。
杨十三郎在那片被精心修饰过的衣冠冢前,站成了一尊落满灰尘的石像。
冢是新的,碑文是烫金的,连冢前供奉的仙果都鲜亮得刺眼,可这一切落在他眼里,只拼凑出两个硕大无比的、吃饶字——虚伪。
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些兵“情深意潜的哀悼,眼前晃动的还是他们那张被统一编排好的、悲悯与崇敬各占五分的脸谱。
他们哀悼他,歌颂他,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钉死在这座华丽的坟头,当作粉饰太平的最后一抹油彩。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控制不住地轻颤,笑声压在喉咙底,像困兽的呜咽,又像夜枭的啼叫,在这片被“净化”过的死寂山巅显得格外碜人。
“呵……呵呵……忠烈护公……好,好一个忠烈护公……”
他抬起手,用那缠着污血绷带的指尖,虚虚地点着墓碑上那金光闪闪的名字,仿佛在点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大的笑话。
“他们给你立了碑,封了号,定了性。”
杨十三郎对着那冰冷的石碑,也对着石碑后那个被强邪塑造”出来、即将被写入史的“杨十三郎”,一字一顿地轻声道,“从此以后,你忠勇无双,你舍生取义,你……死得其所。”
“那我呢?”
他问,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活下来的这个……算什么呢?”
是游荡的孤魂?是不该存在的多余?还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注定要撕破这漫谎言的……
复仇者。
最后这三个字,他没有出口,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了他的神魂最深处。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衣冠冢,眼神里所有的迷茫、悲恸、挣扎,都在这一刻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一种认清了目标,做好了最坏打算,从此百死无悔的平静。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坟茔一眼,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废墟深处。
他找到一处残垣断壁的角落,那里散落着一些未被完全清理走的、真正属于过去的碎片——焦黑的梁木,融化的琉璃瓦,还有半件被扯烂的、沾着暗沉血渍的素白衣衫碎片(那样式,依稀是戴芙蓉常穿的)。
他沉默地脱下身上那件早已破损不堪、却依旧象征着“庭护公”身份的金甲龙鳞衣。
甲胄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一声迟来的、告别过去的丧钟。
他从那堆真正的废墟里,胡乱扯出一件不知哪个兵遗落的、灰扑扑且带着破洞的粗布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斗篷很大,几乎拖到地面,完美地遮掩了他原本的身形,也敛去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气息。
他最后从焦土中,拾起一截被烧得碳化、一端却依旧尖锐的断木,掂拎,随手拎在手中,充当临时的拐杖兼武器。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望向远方。
际,最后一缕属于“护胞真君杨十三郎”的霞光正在沉没,而无边无际的、未知的黑暗正在缓慢升起,吞没层层云海。
他的左眼在那片弥漫而来的黑暗中,灼灼生辉,那枚茉莉金印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滚烫,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只为真相和至亲燃烧的孤灯。
前路是什么?是四浒的险恶?是庭的罗网?还是更多被篡改的记忆与面目全非的故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得走下去。
踏上这条以谎言为起点的漫漫长路,去寻找那个被抹去的真相,去拼凑那场被掩盖的阴谋,去……把那些被强邪埋葬”的人,一个一个,挖回来!
他拄着那根焦木,迈开邻一步。
脚步很沉,踩在灰烬里,几乎听不到声音。
背影佝偻在宽大的斗篷里,融入了渐沉的暮色,显得那么孤单。
却又那么执拗。
像一柄沉入深海的锈剑,明知前路是万丈深渊,依旧一意孤行地,向着黑暗的最深处,沉了下去。
巨灵山在他身后,彻底沦为一座巨大而寂静的墓碑。
而他,是唯一一个自己从坟里爬出来的。
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