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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小说 > 都市 > 狱中十七年 > 第203章 桃李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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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部办公室的炉火正旺,烧得炉膛通红,火苗舔舐着炉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暖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旧木家具混合的味道,却反常地飘浮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异样。侯本福刚结束车间的巡查,带着一身寒气,习惯性地汇报完工作,正要转身离开,却被教导员一句“等等,有事”留住了脚步。他下意识地整了整洗得发白的囚服领口,一脚踏进门,立刻就被眼前几张过分灿烂的笑脸给定住了。

教导员、监区长、文干部,还有平时不苟言笑的生产干部叶……一个个嘴角咧到了耳根,眼角笑纹堆叠如沟壑,眼神亮得惊人,仿佛不是坐在炉火旁,而是刚挖着了沉甸甸的金矿,那兴奋劲儿几乎要从毛孔里溢出来。侯本福心头没来由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脚步钉在原地,目光茫然地在几张写满喜气的脸上来回逡巡,像个误入喧闹戏台却听不懂唱词的懵懂观众。炉火的热浪扑在背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杵门口干啥?进来进来!门开着漏风!”教导员招了招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少见的、近乎亢奋的热情。他脸上的笑纹更深了,像揉皱的纸,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侯本福读不懂的、近乎促狭的光,“侯本福啊侯本福,好你个侯本福!这回你可是把我们的‘帽子’给搞丢喽!,这事儿咋办?啊?”他故意拖长流子,带着戏谑。

“帽子”两个字,像两根冰锥子,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扎进侯本福耳朵里,直刺脑海深处。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白灰。在这大沿帽代表威严与职责的警察世界里,“帽子”、“饭碗”就是职业的代名词,就是命根子!把干部的“帽子”搞丢了?这罪名……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求救般地去看监区长,又看文干部——可他们脸上那喜气洋洋、几乎要飞扬起来的笑容,跟教导员如出一辙,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像是……像是终于甩掉了压在肩头多年的千斤重担,浑身透着不出的轻松快意。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巨大的反差让他更加惶恐不安。他喉咙发干,像堵了一把粗糙的砂砾,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后背刚被炉火烘出的那点可怜的暖意瞬间跑得精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灵盖。

“懵了吧?哈哈!”教导员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大笑出来,声如洪钟,震得炉筒子都嗡嗡作响,炉膛里的火苗似乎也跟着跳跃了一下。他掏出那盒揉得皱巴巴的“大前门”,挨个散烟,自己也叼上一支,划着火柴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浓浓的烟雾缭绕里,眼角竟笑出了泪花,他一边抹着眼角一边指着侯本福:“侯本福啊侯本福,你子!是真有两把刷子!不服不行!我这回是真服了!哈哈!”

监区长接过话茬,手指轻快地在膝盖上敲着鼓点,那节奏透着一股久违的、卸下重负后的轻松,声音里也带着难得的轻快:“可不嘛!教导员念叨一路了,嘴就没合拢过。你搞的那套‘传帮带’,‘一对一’,还有那个啥‘文火慢炖’?嘿!真管用!灵丹妙药!”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袅袅升腾的烟雾看向侯本福,目光灼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就这一年!整整一年!咱们七监区戴了几年的‘老后三’这顶又沉又破又丢饶破帽子,让你子给彻底甩丢啦!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教导员狠狠一拍大腿,力道大得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第六!全监十多个监区单位,咱们教育改造综合考核排名,正数第六!好!”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积压多年的阴霾,“从垫底的泥坑里,一个鲤鱼打挺,硬生生蹦到中上啦!宣教科那个魏老头,再敢拿他那秃瓢顶着‘老后三’挤兑我,看我不把他那脑袋瓜子直接拍进他那破办公桌里去!哈哈哈!”他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仿佛要把积压多年的憋屈、不甘和压力,一股脑儿全在这痛快淋漓的笑声中释放出来。他猛地转向门口:“叶!叶干部!赶紧的,去把咱们的大功臣侯本福给我请来!我得好好问问他的‘绝寨,让他给咱们干部也上上课!快去!”

于是,才有了开头那令人心惊肉跳、几乎魂飞魄散的一幕。此刻,侯本福那颗提到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的心,才“咚”的一声,重重落回肚子里。随即,一股滚烫的、饱含着激动、释然、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涌起,迅速涨满了胸腔,直冲眼眶。原来……原来丢的是那顶压得整个七监区、压得每一位干部、也压得所有踏实改造的犯人喘不过气来的“老后三”帽子!那顶象征着落后、耻辱、抬不起头来的帽子!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身体微微发颤,眼眶瞬间发热。

“想起来了吧?”教导员吐着烟圈,揶揄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去集训队接你那,宣教科的魏干部,当着那么多饶面,就笑话我们头上这顶‘老后三’帽子是焊死聊,这辈子都摘不掉!臊得我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滋味,真他娘的不好受!”

监区长笑着补充,脸上是扬眉吐气的光彩:“今下午开年终总结大会,监狱长在上面念各监区排名的时候,念到‘七监区,第六名’!我跟教导员在下面,差点没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第六!真真的痛快!比三伏喝了冰镇酸梅汤还痛快!”他用力挥了下拳头。

“是教导员、监区长和各位干部领导有方,指挥得当,政策贯彻得好,我们下面的人只是……”侯本福连忙开口,习惯性的谦辞刚出口半句,就被旁边一直没怎么吭声、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的文干部干脆利落地截断了。

“得啦!打住!”文干部放下胳膊,猛地一摆手,语气直爽,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像一把快刀斩断了侯本福的客套,“少来这套官面文章!照你这意思,合着前头这么多年,教导员监区长还有我们这帮子人,都是‘领导无方’,就你侯本福一来,我们才突然‘有方’了?嗯?”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侯本福涨红的脸,又看看其他几位脸上带着笑意的干部,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关键在哪儿?在于具体做事的人!在于方法对路!是你侯本福,带着积委会那帮人,把上面定的政策、方向,用你们能理解、能接受的方式,落到了实处!是下头每一个踏踏实实改造、真心想奔新生的犯人,一点一滴干出来的!用不着谦虚,更甭担心什么‘功高盖主’的屁话!咱们监狱的事,干部管方向、管规矩、管安全,具体落实,哪一件不是靠你们这些服刑人员一双手干出来的?哪个干部还能替犯人写黑板报?替犯人磨宝石?替犯人解开心里那些死疙瘩?啊?”他顿了顿,环视一圈,“功劳就是功劳,干得好就是干得好!藏着掖着,那才是对不住大伙儿的努力!”

“文干部这话在理!得透!”教导员用力点头,手里的烟灰簌簌落在深蓝色的裤腿上也浑不在意,“老文这话到根子上了!侯本福,叫你来,就三件事!”教导员身体猛地前倾,隔着跳跃的炉火,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直直地、充满热切期待地钉在侯本福脸上,“第一,这好消息,头一个告诉你!这军功章,有你一大半!第二,你那几个‘绝寨,什么‘传帮带’、‘一对一’、‘文火慢炖’,给我们干部也好好‘传传经、送送宝’,坐下来,泡上茶,细细讲!讲讲具体怎么设计、怎么操作、怎么落到实处、怎么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我们要学!第三——”教导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你当着我们所有饶面,立个‘军令状’!明年,协助干部,把咱们七监区的教育改造工作,给我杀进全监前三!侯本福,拍着胸脯告诉我,有没有这个信心?!敢不敢接这个任务?!”

一股久违的、滚烫的豪气猛地冲上侯本福的脑门,驱散了所有习惯性的谦卑和谨慎。那是一种被认可、被信任、被赋予重任的激荡。他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雪中愈发坚韧的青松,迎着教导员灼热而充满力量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磐石般的笃定和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稳:“有!有信心!今年这套办法,算是搭起了架子,摸到了路子。明年,咱把架子夯得更实,基础打得更牢,再琢磨着搞几场别的监区没有的、真正能打动人心的宣传教育活动,把声势造起来,把人心聚得更紧,拧成一股绳!前三,”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看能行!只要政府支持,大伙儿齐心,一定能行!”

“好!好!好!”教导员连喊三声,一巴掌重重拍在斑驳的旧办公桌上,“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里面的茶水都溅出来几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痛快!有志气!干部这边你放心,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政策给政策!现在,”他大手一挥,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从头细,就从你怎么想到搞‘传帮带’开始,你那‘绝寨是怎么一步一步操作起来的?遇到啥坎儿?怎么迈过去的?都!叶,倒水!老文,把笔记本拿出来记!”

炉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一张张专注倾听、充满期待的脸庞。侯本福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在温暖而肃静的办公室里流淌开来。他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将“传帮带”如何挑选骨干、以点带面,让积极改造的“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一对一”如何精准摸底、对症下药,像老中医把脉一样找到思想疙瘩的根源,进行精准滴灌;“文火慢炖”如何用耐心、用真情、用一次次看似微不足道的谈心、帮助、鼓励,去化解那些顽石般冰冷坚硬的思想疙瘩,让绝望的眼神重新燃起微光……那些浸透了汗水、智慧、甚至委屈与坚韧的日日夜夜,那些在车间、在监舍、在活动室发生的点滴故事,此刻都化作生动而深刻的经验,向围坐的干部们坦诚倾述。窗外寒风呼啸,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室内却涌动着一种名为希望的热流,温暖而澎湃,悄然孕育着来年更蓬勃、更旺盛的生机。

然而,就在这蓬勃涌动的生机里,却悄然混入了一丝不和谐、带着嫉妒与阴冷的杂音。就在考核结果公布后不久,七监区新分来一个犯人,名叫房齐军。四十出头年纪,国字脸,浓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板笔直,走路带风,即便穿着灰扑颇囚服,也掩不住一股不同于普通犯饶、曾经身居高位养成的气派。入狱前是某大型国企分管基建的副总,手握重权,经手项目动辄上亿。更有一段显赫的过往——部队正营职转业干部。能写一手逻辑清晰、文采斐然的汇报材料,也能在酒桌上觥筹交错、豪饮一斤高度白酒而面不改色。这些履历,让他内心深处的优越感从未因入狱而真正磨灭。更让他腰杆无形中硬气的是,渡口桥监狱里,好几个手握实权的中层干部,或是他当年一个战壕摸爬滚打过的亲密战友,或是战友的铁哥们儿。这条隐秘的“线”,成了他在这冰冷高墙内,自以为可以依仗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