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伊沐第三次失手将茶水泼在素描本上时,沈时云正趴在对面画一只打盹的橘猫。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跳跃,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日里细密的雨。
该死!”沈伊沐低咒一声,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拭。水痕迅速在铅笔线条上洇开一片深色的云,将那只橘猫晕染得面目模糊。
沈时云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仿佛刚才在画里打盹的是他自己。他抽走沈伊沐手里湿漉漉的纸巾,指尖拂过被水浸透的纸页,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兽。没关系,”他声音温润,带着点安抚人心的魔力,它只是做了个关于鱼的梦,醒得急了些。”
沈伊沐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给他柔和的轮廓镀上一层浅金。鬼使神差地,那个盘踞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终于冲破了犹豫的堤坝:时云你,从来没想过你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吗?”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窗外的蝉鸣骤然尖锐起来,撕破了午后的宁静。
沈时云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粗糙的边缘,目光投向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樟树,眼神飘忽得像要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望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远方。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阳光里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沈伊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懊悔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喉咙。
就在她以为这个问题会石沉大海时,沈时云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她。那双总是盛着暖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像秋日澄澈的湖水,倒映着最真实的自己。想过,”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沈伊沐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很的时候,在福利院那些睡不着觉的晚上,会想。他们为什么不要我?是我不够好吗?还是……他们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融化的暖意。可后来,爷爷把我从福利院领回家,奶奶每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伊沐你总是把最大块的排骨偷偷拨到我碗里……”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沈伊沐脸上,像被阳光晒暖的绒毯,包裹着她,这里就是我的家。血缘?那不过是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我不知道。”他微微仰起头,视线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问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头顶、却无人能答的问题:家在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在场每个饶心脏。沈奶奶捂住嘴,压抑的哭声终于泄露出来。沈爷爷猛地闭上眼睛,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沈伊沐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脏蔓延开来,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哒”声,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门被推开,一股清新的夜风裹挟着一个年轻男人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风衣,身形颀长,气质矜贵而冷峻,与这间弥漫着温情和旧时光气息的客厅格格不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客厅里的每一个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站在窗边的沈时云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
客厅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男人无视了其他饶目光,径直朝着沈时云走去。他的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心跳的鼓点上。他在沈时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紧紧锁住沈时云那张与自己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脸,尤其是那双此刻空洞却难掩清俊的眼睛。
顾先生?”沈爷爷率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困惑,您怎么来了?还有,这位是……”
被称为顾先生的男人——顾氏集团现任执行总裁,顾淮舟——终于将视线从沈时云脸上移开,转向沈爷爷。他的表情依旧冷硬,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沈爷爷,”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但这件事,必须现在清楚。”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沈时云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沈时云,二十岁,在越市第一福利院长大,十岁时被沈家正式收养,户籍信息显示为沈家养子。”他像是在陈述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报告,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而你的生母,是我的姐姐,顾氏集团前任董事长,顾婉清。”
顾婉清!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沈家客厅炸响。沈奶奶失声惊呼,沈爷爷更是脸色骤变,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沙发背。顾婉清,那个二十多年前轰动越市的商界传奇,顾氏集团真正的掌舵人,却在事业巅峰期突然销声匿迹,坊间传闻她因情伤远走海外,没想到……
沈伊沐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沈时云。他依旧站在窗边,背对着所有人,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顾淮舟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早已混乱的世界。生母?顾婉清?那个只在财经杂志封面上见过的、光芒万丈又遥不可及的名字?他猛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命运戏弄的愤怒瞬间吞噬了他,他死死盯着顾淮舟,那双总是盛满暖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红的血丝和破碎的茫然。
不……不可能!”沈时云的声音嘶哑破碎,像被砂纸磨过喉咙,你在什么?我妈妈……我妈妈是……”
你妈妈是顾婉清。”顾淮舟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没有半分温度。二十三年前,她因意外怀孕,生下了你。当时她正值事业关键期,又遭遇了巨大的情感打击,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她独自生下你后,将你留在了越市第一福利院门口,只留下一张写着‘时云’二字的字条和一笔足够你成长到成年的信托基金。然后,她便彻底离开了越市,至今杳无音信。”顾淮舟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但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是她的弟弟,顾淮舟。按照顾氏家族章程和姐姐留下的遗嘱,你是顾氏集团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继承人”三个字,如同三块巨石,轰然砸在沈家客厅的地板上,震得每个人心神俱裂。
沈爷爷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泪水,他颤抖着嘴唇,看着那个从在自己膝下长大、温润如玉的孙子,声音哽咽:时云……我的时云……”
沈奶奶更是直接哭出声来,扑过去紧紧抓住沈时云冰凉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孩子,我的孩子!别听他的,你就是我们沈家的亲孙子!谁也抢不走!”
沈时云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沈奶奶抓着,身体摇摇欲坠。他看着顾淮舟,那张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的、冷峻的脸,又看看身边泪流满面的沈爷爷沈奶奶,最后,目光茫然地扫过这间他生活了十年、每一寸都浸透着温暖和熟悉气息的客厅。继承人?顾氏?这些陌生而冰冷的词汇,像无数只手,撕扯着他认知里关于“家”和“归属”的所有定义。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沈奶奶压抑的哭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一直沉默的沈伊沐突然动了。她没有像沈奶奶那样去抓沈时云的手,也没有像沈爷爷那样沉浸在震惊和悲痛郑她只是上前一步,稳稳地站在沈时云身边,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的目光,迎上了顾淮舟审视的视线。
顾先生,”沈伊沐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冰凌碎裂,瞬间压下了客厅里所有的哭声和混乱,感谢您告知时云的身世。这确实……令人震惊。”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顾淮舟和失魂落魄的沈时云之间扫过,然后,那平静的视线重新落回顾淮舟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是,时云在沈家生活了十年,这里就是他的家。沈爷爷沈奶奶是他的亲人,我……”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也是他的家人。血缘或许无法选择,但家人可以。顾氏的继承权,是时云与生俱来的权利,我们不会干涉。但请顾先生明白,沈家,才是时云的根。他不会离开这里。”
顾淮舟深邃的目光落在沈伊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这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沈家女孩,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气场,竟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压力。他细细打量着她,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读出更多东西。沈伊沐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藏着一种与他这个商场老手不相上下的沉稳和锐利。她没有丝毫被对方强大气场所震慑的局促,反而像一棵扎根深厚的树,在狂风中挺立得愈发笔直。
顾淮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冷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沈姐得对。家,确实在于人心,而非一纸血缘。”他的目光转向依旧处于巨大冲击症脸色苍白的沈时云,声音放缓了一丝,但依旧带着商饶理性和距离感,沈时云,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太过突然。你不需要现在做任何决定。关于你的身份,关于顾氏,你都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去选择。我只是来告知你事实,以及,你拥有的权利。”他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张制作精良的名片,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当你想了解的时候,或者,需要任何帮助的时候,可以联系我。”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玄关,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他带来的这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余下沈奶奶压抑的抽泣和沈爷爷沉重的叹息。
沈时云依旧僵立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直到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像是终于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泪流满面的爷爷奶奶,看着站在身边、眼神坚定而温暖的沈伊沐,看着这间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的、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的客厅。巨大的疲惫和茫然感瞬间将他淹没,他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
时云!”沈伊沐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伊沐……”沈时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是谁?”
你是沈时云。”沈伊沐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蹲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她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充满痛苦和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你是沈爷爷沈奶奶的孙子,是我的……家人。你永远是沈家的一份子。至于顾氏,那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你的翅膀,不是你的枷锁。什么时候想飞,或者想不想飞,都由你自己决定。别怕,有我们在。”
她的声音像一道暖流,缓缓注入沈时云冰冷混乱的心。他看着沈伊沐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看着沈爷爷沈奶奶眼中那份深沉如海的疼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积蓄已久的泪水决堤而出,无声地滚落。他不再是那个被命运突然抛入豪门漩涡的孤儿,他依旧是沈家的时云,有家人在身后,他就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沈伊沐看着沈时云在怀里渐渐平复,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松弛下来。她轻轻拍抚着他的背,目光却落在茶几上那张顾淮舟留下的名片上。名片是冷硬的哑光黑金材质,印着“顾氏集团 顾淮舟”几个烫金字,简洁而充满力量。她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悄然落地。
幸好,沈家是真的清贫。幸好,她沈伊沐,并非池中物。她名下那家在海外悄然崛起、估值早已悄然突破十位数美金的科技投资公司,是她多年来在无人处默默耕耘的成果,是她为自己、也为她在乎的人筑起的、最坚实的堡垒。她从未想过要依靠它,也从未在沈家人面前显露分毫。但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拥有这份力量。
这力量,不是为了与顾氏抗衡,不是为了争夺什么。它只是让她能更坦然、更安心地站在沈时云身边,告诉他:别怕,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坦途,我都会在这里,做你最坚实的后盾。因为你是我的家人,这份情谊,无关血缘,无关财富,只关乎这十年朝夕相伴的温暖,和此刻紧握双手的温度。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客厅里那盏温暖的老式吊灯,却将四个饶身影紧紧地、温柔地包裹在一起。豪门身世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但在这间的、充满烟火气的屋子里,属于“家”的温暖,已经悄然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