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范宁步伐的深入,脚下的水泥石板逐渐变为了钢铁格栅。
众人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声音,和时不时一阵“扑簌簌”的落灰声,均让人怀疑其结实程度,不过总体上隧道在变宽,格栅也实际上修得很稳。
这座由特巡厅残部在不多的时间和严苛的环境下建起的“中枢管制区”,是挖在整个山脉山体之中的,越往深处,人工开凿的痕迹越明显,通道上方的蒸汽管道也越密集,空气从外界的湿冷变成了湿热,且充满铁锈味。
碳化灯在管道缝隙间投下摇曳的光斑,照亮着脚下和偶尔从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架上迅速通过的、身影模糊的巡逻队。
“有意思,这建筑结构......比当时贵厅在‘焚炉’残骸里搭的那些‘脚手架’要耐看得多。”
范宁将肩上滑落的吉他往上提了提,似笑非笑地打量起四周。
“唔,主要是地方不够用,到处都不够用。”
“大师见笑了,每个管制区都建得太匆忙,很多设计未经提前规划。”
见这位一路沉默寡言的范宁大师,突然难得开口评论了两句,为首的两位特巡厅邃晓者赶紧赔笑解释。
虽然往里走,这一方空间的整体大在不断变宽,但实际上,视觉的感受是愈发逼仄的。
因为太拥挤、太“垂直”了。
范宁一路上碰到的人不少,但都和己方这群人不在一条道上——巡逻队和工人们都是借助那些摇摇晃晃的货运升降梯、近乎垂直的铆接钢梯、以及连接着不同层面的狭窄悬空廊桥来移动的。
而再步行五分钟有余,这个拥挤、混乱、却被强行纳入某种冷酷秩序的垂直迷宫,终于完整地出现众人面前。
一个巨大的挖空的圆筒形空间!
最下方深处,是轰鸣巨响核心动力区,巨大的蒸汽轮机在阴影中轮廓隐现,维护人员像蚂蚁一样附着其上;一环环平行的层面是生产生活区,密密麻麻的“格子屋”如同蜂巢般层叠镶嵌,也有一些互相连接的平台、廊道或楼梯,微弱的灯火从无数窗中透出;更高的地方则有结构更复杂的区域,粗大的机械装置和更精密的黄铜管道汇入其中,门口均是看守严密。
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每一寸都充斥着功能性的结构:管道、线缆、库房、信号铃绳、通风阀门、物资吊轨……人们在其中穿梭,步履匆匆,面色疲惫,眼神中混合着麻木、警惕,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范宁竟然感到头有点痛,在外界都没这种感觉。
大照明光束之中蒸汽弥漫,各种机械的噪音、卫兵的哨声和命令声、压抑的交谈声和偶尔的哭泣声......在封闭空间内反复撞击回响,形成一种虽然分贝不高、但令人头颅持续钝痛的白噪音。
范宁从通道中出来的位置,已经处在圆筒形空间较高的层高,但领队依然在前方带路,示意他爬上更高处的悬梯。
偶尔,会有突然的骚动打破环境中紧绷的秩序。一次是在经过一个物资分配点时,一个枯瘦的男人突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疯狂抓挠自己的喉咙,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游走,附近的守卫毫不犹豫地上前,用特制的橡胶质地网罩将其乒拖走,整个过程高效、冰冷,周围的人群只是漠然避开。
还有一次,一位母亲模样的女子正面临崩溃地和卫兵争辩着什么,路过的己方只是顺带听了个大概:这女子抱着婴儿哄睡,昏昏欲睡之际,忽然觉得怀中的襁褓变得异常沉重,拉开煤气灯发现婴儿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极度致密、不断自行折叠的黑暗,现在调查员们已经将这团莫名其妙的东西隔离了起来等待处理......
范宁一路和这些“不合时宜”的意外动静擦肩而过,在前后簇拥的引路下,抵达了高处的区域。
“如果食物的供应和安全问题再过十个夜晚还是解决不了,就换人吧。”
“生产区的配额已在竭力增长了,这帮人都是贪图外界那些蘑菇和浆果的鲜甜才出事的!另外安全性审查也是漏洞百出!......依我看,等配额进一步提升,禁止外界补充性的食物才是长久之计!”
“我想请问索尔蒂先生,光靠那点可怜的配额,你是不是准备把剩余一半的人丢出去自生自灭?而且,那些‘灰藻泥’、‘地豆’和‘工兵菇’的味道能把人逼疯!......如果不开一道让他们偶尔尝尝鲜味、肉味或甜味的口子,我敢打赌,纠察队的工作很快就彻底干不下去了!......”
“你们谁也不用吵,供应,还有安全,如果解决不了,就换人。外场的领队工作,现在同样缺人。”
远远的,范宁就听到了墙壁内部几方人员的争论声。
这里的通道稍显宽敞,但依旧布满管线和警示标志。空气中的蒸汽白烟略少,多了些机油和消毒水味。
呵斥声、争辩声与沉默交替,看守的警官面对范宁行了个礼,在一扇镶嵌着复杂黄铜齿轮锁的金属门前站定转身。
一番复杂熟练的操作后,齿轮啮合发出沉重的声响,门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间狭的功能性舱室,布局难得简约清爽,一张金属台面,一条布质沙发,外加数把椅子就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
苍白刺眼的碳丝灯泡从花板垂下,光线直射在坐于台面前搅动咖啡匙的男人身上。
熟人啊。
是拉絮斯。
在丰收艺术节上,由于两位大师弃权,还挤进前十,得了个“麦穗之赐”勋章的拉絮斯。
他的前面还站立着几位调查员或军官模样的人,此刻表情都争吵得面红耳赤,见到范宁进来却偃旗息鼓,胸膛起伏着从一旁接连退去。
“憔悴了不少啊,巡视长兼音乐学家阁下。”
“范宁先生笑了,现在恐怕既没有什么大师,也没有什么巡视长。”
拉絮斯的相貌更加消瘦枯槁,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压榨干了水分,枯质的长发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泽,但那双眼睛在苍白灯光下,依旧维持或“支撑”着一种冷彻的、分析性的锐利。
“一路看来,感觉如何?我们这艘......要沉不沉的破船,维持得还算像样吧?”此人专注地搅动着杯中浓黑的液体,那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醇厚的烟雾袅袅升起。
“不用谦虚,这事换我反正是干不了。”范宁呵了一声。
“或许你所能做的远胜于此。”此人却并不在意范宁语气中那丝微妙的讥讽,站了起来,作出请的手势,“多余的客套话不了,领袖的意志需要我们全力贯彻,请随我来吧,范宁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