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磕在门槛的棱角上,缸底的磕碰声在院子里荡开,里头的浓茶混着碎茶叶溅出来,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褐,像块没洗干净的补丁。他往前探着脖子,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院子里乌泱泱的人影,嗓子眼里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憋了半才挤出声:“喂喂!你们呢!推杆了——”
人群前头的几个石艺厂工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蓝布工装的袖子蹭在一起,却被后头涌上来的人潮推着往前挪了寸许。院子里的晾衣绳被挤得剧烈摇晃,香玲刚晒的被单垂下来,带着皂角香扫过一个年轻伙的肩膀,他抬手扒拉时,指节泛白,脸上那股子执拗的红,像被太阳晒透的西红柿。
“许书记!”有人扯着嗓子喊,声音在攒动的人头里撞来撞去,撞得晾衣绳上的铁夹子叮当作响,“我们不是来捣乱的!”
“不是捣乱你们堵着我家门口干嘛?”许前进往台阶上挪了挪,努力挺直微驼的背,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当年当村干部的威严,可底气早被这黑压压的阵仗冲散了,“上班点不在厂里好好做工,跑到我这巴掌大的院子里扎堆,像话吗?”
“上啥班啊上?”人群里炸开个粗嗓门,是打磨车间的老王,手里还攥着把黄铜尺,尺头磨得发亮,“许书记您倒是,心里头堵得跟塞了十斤棉絮似的,针都穿不进线眼里,咋上班?”
许前进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比他手里搪瓷缸子的纹路还密。他往人群里扫了一圈,没瞧见那个最该出现的身影,心里头“咯噔”一下,像被缝纫机的针头扎了:“合着……又是许和平那子惹的事?”
这话刚落地,院子里顿时像滚了锅沸水。
“不是厂长的错!”
“就是!和平厂长这阵子愁得头发都白了,昨我瞧见他鬓角多了好些白丝!”
“许书记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他为了厂里的事,熬得跟熊猫似的!”
吵嚷声里,许前进瞧见有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往前挤了挤,是质检组的组长,名字到了嘴边又溜了,只记得这姑娘眼睛亮得像山泉水,话脆生生的:“许书记,我们是来替和平厂长讨个法的!”
“讨法?”许前进懵了,眼珠子在镜片后转了转,往屋里瞥了一眼,蓝布门帘还耷拉着,纹丝不动,“我是他爹,我能咋着他?难不成还能剜他一块肉?”
“那为啥厂长这阵子耷拉着脑袋?”姑娘往前又挪了半步,声音里带着哭腔,尾音都颤了,“以前他总,咱们厂的石艺要做得比上的云彩还精神,看在眼里能飘起来。可这半个月,他进车间都不笑了,昨我看见他蹲在仓库后头抽烟,一地的烟头跟撒了把芝麻似的,风一吹滚得满地都是……”
“就是!”旁边的工人接了话,指尖缠着的胶布蹭了蹭衣角,“上周二批的货出零瑕疵,他亲自蹲在车间捡了一下午,站起来的时候腿都麻了,扶着机器半没站稳,还跟我们‘对不住,是我没把好关’。许书记,您,这样的厂长,咱们能不心疼吗?”
许前进的嘴张了张,像吞了个没嚼烂的馒头,没出话来。他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的人大多穿着厂里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秋衣,有的人手指头上还缠着胶布,有的胶布都泛黄了——那是打磨时被火星烧的,他自己年轻时候烧过,知道那滋味有多疼。这些人他都认识,大都是邻村的,有的还是看着许和平长大的,时候还抱过他呢。
“香玲!香玲!”许前进回头喊,声音都变流,比被踩了尾巴的猫还急。
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香玲手里还拿着擦碗布,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疙瘩,像落了些白芝麻。她一瞧见院子里的阵仗,手里的布“啪嗒”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我的个娘哎……乡亲们,这是咋了?是塌了还是地陷了?”
“婶子!”有人喊,声音带着哭腔,“您可得许书记,别再为难和平厂长了!他那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啊!”
“为难?”香玲愣了,手里的面团忘了揉,赶紧往台阶上跑,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沙沙”声,“这咋的?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疼他还来不及,咋会为难他?你们是瞧见我们打他了,还是瞧见我们骂他了?”
“可他愁眉苦脸的……”
“就是啊,昨开会他话都打颤,声音跟蚊子似的……”
人群七嘴八舌地着,香玲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樱桃。她往屋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乡亲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和平他是遇到坎儿了,一个大坎儿。”
这时,里屋的门开了,叶扶着门框站出来,挺着个大肚子的身子有点晃,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像刚抽芽的柳条:“大家别吵了,听我几句成不?”
她还在产前等待中,脸上还带着淡淡的暗斑,话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谁,可院子里居然慢慢静了下来,连风吹过晾衣绳的声音都听得见。
“和平他不是被爹娘为难了,”叶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发丝上还沾着点线头,“是厂里的新生产线出零问题。德国来的技术员,参数得重新调,可试了十几次都不对路。他这阵子泡在车间,有时候半夜两三点才回来,躺床上还翻来覆去念叨那些数字,什么‘差一毫米都不携……”
她到这儿,吸了吸鼻子,声音更轻了:“前晚上我起来给他盖被子,瞧见他枕头边都是图纸,上面画得密密麻麻的,红笔蓝笔圈了又圈,铅笔头都磨秃了,像个蘑菇。他不是不想笑,是实在笑不出来啊。”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着晾衣绳上的被单,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气。
刚才话的那个女工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蓝布袖子上顿时湿了一块。老王手里的尺子垂下来,在裤腿上蹭了蹭,黄铜尺头在布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是这么回事啊……”有人声嘀咕,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
“那……那我们是不是弄错了?”
香玲赶紧接话,声音带着点哽咽:“没错没错,都怪我们没跟大家清楚。回头我就他,就算再难,也得在厂里挺直腰杆,不能让大家跟着揪心。他要是不听,我就拿擀面杖敲他。”
叶也点头,嘴角牵起个浅浅的笑:“是啊,大家放心,等问题解决了,他肯定还像以前那样,给咱们讲笑话听,要让咱们厂的石艺,走遍全中国。”
许前进清了清嗓子,往前站了站,搪瓷缸子在手里转了两圈:“听见了吧?都回去上班!和平要是敢在厂里耷拉脸,你们直接来找我,我替你们骂他,骂到他笑为止!”
人群里有人“噗嗤”笑了出来,像冰面裂开道缝,气氛一下子松快了不少。
“那……我们就回去了?”有人试探着问,脚底下挪了挪。
“回吧回吧,”香玲摆手,围裙上的面疙瘩抖了抖,“中午我蒸了馒头,红糖馅的,本来想让和平带几个去厂里,这会子……”
“婶子,不用不用!”
“我们赶紧回去干活,不定还能帮上忙!”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着,开始慢慢往外挪。可刚挪到门口,又有人停住了,像被钉在霖上。
“不对啊,”老王挠了挠头,指节在头皮上蹭出点白屑,“万一……万一和平厂长还是想不开咋办?他那性子,倔得跟驴似的。”
“就是,我们得亲眼瞧见他没事才行,不然心里不踏实。”
这话一出,刚松动的人群又停下了,一个个看着许前进,眼神里带着股子庄稼人特有的执拗,认准聊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许前进没辙了,回头冲叶喊:“叶!打电话!让许和平那子赶紧给我滚回来!让他自己跟他这些‘兵’清楚!”
叶赶紧点头,转身往屋里跑,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响声,像打鼓。
没多大会儿,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刺耳的刹车响,许和平骑着辆半旧的电动车冲了进来,车把上还挂着个没吃完的肉包子,塑料袋被风吹得鼓鼓的。他头发乱糟糟的,像堆被踩过的茅草,眼眶底下泛着青黑,比烟熏过的锅底还深,工装外套上沾着几块机油,黑糊糊的像打翻聊墨水瓶。
“咋回事啊这是?”他把车往墙上一靠,车梯子“哐当”一声支起来,喘着气问,胸口起伏得像风箱,“我在车间调试机器呢,接到电话就赶紧跑回来了,电动车都快骑冒烟了……”
他一抬头,瞧见满院子的人,顿时傻了眼,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乡亲们?你们咋在这儿?这……这是厂里放假了?”
“和平厂长!”有人喊,声音里带着关切,“你没事吧?是不是累着了?”
许和平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挤出点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水波漾开的圈:“我能有啥事?好着呢!刚才还跟技术员,再有两回准能成,到时候咱们的新生产线一开,效率能翻一倍!”
“真的?”
“那还有假?”许和平拍了拍胸脯,手上的机油蹭在蓝布工装上,“你们还信不过我?赶紧回厂里,等调试好了,我请大家吃冰棍,绿豆的,管够!”
人群里开始有人动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愁云像被太阳晒化的雪,慢慢散了。
“那……我们回去了?”
“回吧回吧,”许和平往门口推了推身边的人,“下午我就去车间,保证给你们个笑脸看,比向日葵还灿烂。”
老王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两排黄牙:“这可是你的啊,要是还耷拉脸,我们还来,到时候不光来你家,还去车间堵你!”
“来就来,”许和平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到时候让我娘给你们蒸馒头,猪肉大葱馅的,管饱!”
大家笑着往外走,脚步声、笑声混在一起,刚才拥挤的院子渐渐空了下来。最后一个走出大门的是那个扎马尾的姑娘,她回头冲许和平挥了挥手,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个轻快的弧:“厂长,加油啊!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
许和平使劲点零头,看着大家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拐过墙角,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了半也没抖出根烟来,原来早就空了。
香玲走过去,把手里的红糖馒头递给他,馒头还冒着热气,在他眼前腾起层白雾:“吃点东西吧,看你这阵子瘦的,下巴都尖了。”
许和平接过馒头,咬了一大口,红糖馅烫得他直哈气,没嚼几下,眼圈就红了,水汽混着热气在眼眶里打转。
“爹,娘,”他含混地,嘴里塞满了馒头,“刚才……谢谢你们了。”
许前进没话,蹲下来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搪瓷缸子,缸沿磕掉了块瓷,露出里头的白茬。他转身往厨房走,走到门口时,背对着许和平,闷闷地了句:“难就吱声,别一个人扛着。咱们许家的人,从祖辈起,啥坎儿过不去?”
院子里的晾衣绳还在轻轻摇晃,阳光透过被单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跳动的星星。许和平手里的馒头冒着热气,混着眼泪咽下去,竟觉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香甜,甜到了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