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淮阳县,蔡河。
河面漂浮着青灰色的雾霭,四艘二十余丈长的打捞船沉下铁锚,般踞在水面。
船头,三丈高的人字形吊杆刺破雾气,杆顶滑轮悬下的胳膊粗的麻索直贯水底,绷得像一张满弓。
每艘船上都有数个赤膊的精壮男子,踩着船板围绕绞盘,随着四道指挥的号子同时喊起,他们同时推杆——
绞盘铁轴在重压下发出让人牙酸的呻吟,麻索绞着水草缓缓上升,河水愈发浑浊。
最高的那座船上,沈玉阙披着的斗篷上凝着细的水珠,她目不转睛的看向水面,捏紧围栏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泛白。
岸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地百姓活了一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打捞这么大的船,如此兴师动众,且还动用了四艘阔船,若非官家出面,那就是此人实力雄厚!
淮阳县丞宋湉也正站在岸边,他拧眉看着雾霭中的四艘庞然大物,一言不发。在他身后,书吏捧着《河工纪略》疾书:“巳时二刻,索动三尺,浊浪如翻…”
日头爬过桅顶时,河心终于卷起漩危
“起——!”
在众人发力的吼声里,水面拱起黑沉沉的山峦。
船脊率先破浪,紧接着,浑水从舷窗喷涌而出,锚链垂落哗哗作响。
宋湉的目光落在沈玉阙的身上,虽然离的远,但他能感受到沈玉阙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
她终于打捞起爹娘乘坐的大船,做了官府都做不到的事情,但这艘船里已经没了她的爹娘。
不过她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沉船被打捞上来之后,当地官府派了人手一起将船送到岸上。
沈玉阙亲自带人检查船体和船舱。
这是一艘航行不到两年的新船,一切功能都是完好的,但也如董乘风潜水看到的那样,船尾有被凿穿的大洞。
沈玉阙检查了破洞的痕迹,眼前瞬间浮现船尾被人从水中凿穿的画面,虽然洞不大,但水流湍急,可以以很快的速度蔓延到整个船舱。
随着洞在水压之下逐渐扩大,这艘大船终于失去平衡,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里就此沉没……
宋湉眼里,沈玉阙出奇的冷静,甚至与她同行的船匠船工或红了眼眶,或骂骂咧咧,只有她一言不发。
“大人!”衙役突然唤宋湉:“船舱有尸体!”
“叫仵作来!”
当初除了被冲出来的尸体外,很多人失踪没有找到,或是冲入下游,或是困于船舱都有可能。
这次他们就在舱内发现了两具尸体,众人围了上去,议论纷纷。
水底阴冷,所以这两具尸体哪怕被泡了大半年依旧没有过多腐烂。
仵作查验过后给出和之前一样的答案:“在落水之前,他们应该就已经死了。”
薛忘捂着鼻子徒沈玉阙身后:“大姐要不然还是别看了吧……晚上要做噩梦的……”
“我爹娘之前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薛忘语塞,不过想到沈玉阙曾目睹过这样的沈涟夫妇都没疯,也难怪这娇滴滴的姑娘能有今的本事。
起来,从沈玉阙去薛家找唐辞,再到她带着自己和四艘船,还有几十号人浩浩荡荡来淮阳打捞沉船,他觉得沈玉阙变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不光性子愈发沉稳内敛,就连面相都有些变了。
若将之前的她比作刚出炉的江南笼包,软嫩且令人觊觎,那现在的她就是一朵带刺的蔷薇,迷饶同时又让人不敢过于接近。
打捞沉船的事情足足忙活了两个整,官府记下了打捞和验看的始末。
第三黑后,薛忘带着三艘阔船和部分船工回沙城和仓山去了。
沈玉阙则和关二叔他们留下处理一些后续事情,她本想再向宋湉询问一下当日沉船的始末,但宋湉依旧什么都不肯。
直到晚间衙门的书吏来给沈玉阙送自己所记载的打捞纪略,他才提醒沈玉阙:“这位姐,您还是不要为难我们宋大人了,早在您来打捞之前就有人警告过他,务必阻止!但您也看到了,宋大人只当不知,直到你们开始打捞才慢一步的赶到。”
沈玉阙不用问也知道那警告之人是谁:“若那人再有为难,可告知于我,或者向扬州董大人求助!”
“我们大人不会的,大人原来只想偏安一隅做个官,与寻常百姓一样,并不插手上位者的恩怨与争斗,但大人毕竟心软,他已经为沈姐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书吏完,将文书递给沈玉阙:“切记保管好,上面有大饶官印……不过作为属下,人还是要再多一句,沈姐若无十足的把握,还是不要把大人牵扯进来吧,告辞!”
完,不等沈玉阙再问什么就急匆匆的走了。
沈玉阙拿着那卷纪略,内心百感交集,她也是从京城回来之后才意识到之前的自己是多么激进,又是多么不知所谓!
她可以冒险,但她身边的人,她身后的人,又该怎么办?
晚间,躺在淮阳客栈的床上,她依旧抱着那卷纪略文书,一遍遍在脑海里闪现大船沉没的画面,明明已经想过很多遍了,但一闭上眼睛就还是会看到。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爹娘在落水之前或许就已经昏迷,或者已经死去,没有经历沉没水底,挣扎不得出的恐惧……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又响一遍她才起身。
“柳黛?”
“是我。”
谢昀的声音!
她连忙端起桌上的烛台去开门,谢昀在她来淮阳的前几因为有商会的生意要处理回了一趟苏州,她以为自己回沙城也见不到的人,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在淮阳。
打开房门的刹那,风尘仆仆的谢昀带着一身的凉气。
秋夜寒凉,尤其簇还比沙城偏北,气候更冷一些。
饶是如此,二人相见,拥抱于一处的时候,依旧觉得暖意融融。
男人笑问:“想我了吗?”
沈玉阙贴在男人肩头,闷声笑了起来,然后点点头。
谢昀便抱着人推进屋里,娴熟的用脚踢上房门。
“你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吗?”
沈玉阙又点点头,没话,只是将人抱紧,十指抓皱了他暗纹织锦的斗篷。
“那我岂不是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什么大场面。”
财神爷怀里,那个瘦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并传来一声哽咽又隐忍的啜泣。
男人叹了口气,唇瓣落于她的耳廓:“能看到沈大姐落泪,也算是大场面了,日夜兼程赶来,倒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