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江雾尚未散尽,氤氲在水道与山间,如同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探马送来的军情称,骆秉彰部自徽州出发后,并未如预料那般,选择崎岖难行的徽杭古道来袭扰马当镇。
而是从徽州府治歙县,经济宁、婺源,朝景德镇方向行进。
这条路宽阔平坦,极便于大军携火炮辎重的推进。
萧云骧听罢禀报,沉吟片刻,即命赵烈文起草文书。
向左靖西通报全歼联合舰队之战果,并请其调驻湖口的第二十一师,向景德镇方向移动,协同完成对骆秉彰部的合围。
军令既出,二人遂率警卫连离开马当,奔往十九师指挥所驻地。
行至茅湾村时,日头已升得老高。
晨雾散尽,空湛蓝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将村舍屋顶的残雪,照得晶莹闪烁。
指挥所设于村中山麓的一座土地庙,庙宇依地势而筑,青灰瓦顶,檐下冰凌参差垂落,折出剔透碎光。
庙门两侧灰墙斑驳,贴了一张西军布告,纸角在微风中不时卷动,发出细碎轻响。
推门而入,可见正殿内,原先安放神像之处,已被改为作战指挥室。
中央一张柏木长桌取代了香案,桌上军事地图铺展平整,四角压着镇纸,地图中央,则放着一柄军刀。
两侧偏房悬着青布门帘,权作军官休憩之所。
殿角铁炉里柴火正旺,噼啪作响,炉上坐着一把锡壶,白汽喷涌,驱散殿中的寒意。
当值的,正是十九师参谋长钱开泰。
见萧云骧一行冉来,他立即遣人外出,通报师长张秀眉与军师陶汉生。
钱开泰原系骆秉彰帐下幕僚,湘省宝庆府人,举人出身。
昔日奉骆秉彰之命,与王贵同守柴桑城。
王贵战死后,经左靖西亲自相劝,方归降西军。
他年约三十,面容清朗,目光明锐,颌下短须修葺整齐,通身透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与儒雅。
萧云骧与赵烈文在指挥室中落座,接过钱开泰递来的热水。
萧云骧微笑,唤他的字:
“韫之,张师长和陶军师去哪了?”
钱开泰于下首坐下,回答清晰:“张师长一早,就往南面桃红岭勘察地形去了。陶军师此时,应在江边码头调度后勤物资。”
萧云骧点头,等待间隙,颇觉闲适,便含笑望向钱开泰,语气舒缓:
“韫之,你曾是骆秉彰帐下旧人,不如与我——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钱开泰略作沉吟,手指无意识地轻抚茶碗温热的边缘,声调平稳:
“骆公今年已过耳顺,粤省花县人,道广十二年进士。”
他稍稍停顿,似在梳理记忆,
“初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授编修,掌撰记之事。后历侍讲学士、御史、鄂省按察使、湘省巡抚,至今官居两江总督。”
坐于一旁的赵烈文忽然笑问:“粤省花县人?那岂不与洪王是同乡?”
钱开泰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昔日在骆公幕中,同僚亦拿此事相询。骆公与洪……洪王确系同县,两家相距不过八十里。”
他略作停顿,续道,“然骆公年长洪王二十余岁,且十九岁中秀才,二十余岁连捷中举人、进士,科场一路顺遂。”
“与那位连秀才也未能考取的洪王,并无甚么交集。”
萧云骧从钱开泰语气中,听出几分对骆秉彰的敬重,对洪王则稍显不屑。
但他无意纠缠于此,直接问道:
“此人理政、治军之能如何?特别是临阵对决、指挥调遣方面,可有突出之处?”
钱开泰习惯性地轻捻短须,望向萧云骧,神色间略有探询:“大王,既然如此相询——我便实话实了?”
萧云骧朗声一笑,目光鼓励:“来找你,不就是要听真话么?”
钱开泰郑重点头,继而道:
“骆公任湘省巡抚期间,大力整顿吏治,严惩贪腐,裁撤冗余税卡,又将漕粮改征银两,此举使湘省岁入翻倍;”
“设立‘湘社仓’以备灾荒,严控米市投机,鼓励垦殖农桑。”
他语带欣赏,“更难能者,其人任御史时便以弹劾权贵、不避恩怨着称;及至升任巡抚,仍布衣蔬食,俭朴一如寒素,官场上下,无不叹服。”
萧云骧微一颔首,总结道:“即是,他的治政之能、个人操守,皆极为突出?”
“是,”钱开泰应声,又接前言,
“至于治军,骆公最显着之长,乃在知人善任、从谏如流。”
“能依据各人能力脾性委派职事,扬长避短;且肯倾听下属建言,不独断专行;善于调和麾下诸将矛盾,凝聚众力以成大事。”
萧云骧不语,只以眼神示意他继续。
“然两军对决,临阵指挥,实非骆公所长。”
“此类事务多交由帐下将领如周达武、胡中和、唐友耕等执校可以,骆公之能,在于为帅而非为将。”
言至此处,钱开泰语气稍沉,言辞间透出几分复杂:
“骆公平日待百姓颇为和善,然一旦剿平乱事,对那些被裹挟从贼的民众,却往往诛戮甚重。”
“加之他对青庭忠心不贰,以扞卫朝廷纲常为己任,对国及我西王府……都极为憎恶。”
萧云骧听罢,默然良久,心中不禁暗叹。
他来自后世,又从事过文史研究,岂不知骆秉彰大名?
此人实是晚清少有的一位有抱负、有理想、亦有能力的能臣干吏。
在原本的历史中,他务实肯干,打破常规拔擢人才,譬如重用仅具举人功名的左靖西、郭嵩焘等;
又巧妙调解甑涤生、左靖西之矛盾,使二人尽可能形成合力,免于内耗。
他虽非湘籍,麾下文武却十之八九出自湘省,可谓相军初代的核心人物。
任职湘省巡抚、川省总督等封疆大吏期间,也是政绩斐然。
后世若论晚青所谓的“中兴四大名臣”,如果范围稍扩至五六之数,骆秉彰必居其一。
就个人能力与操守而言,他确堪称能吏清官的典范。
可其所竭力维护的,终究是封建帝制的纲常伦理,是旧时代秩序的屏障,不过是瞒青的一位裱糊匠。
清廉救民的能臣,与血腥护道的卫道士,是他一体两面的真实写照——既救民于苛政,又屠民以护纲常。
而瞒青最终的崩塌,也印证了一个冰冷事实:
此类旧式精英纵使个人能力再强,终究逆不过时代洪流,终将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
--------------------------------------------------------
(今需要出差,晚上回到宾馆才能更新,所以第二章可能会很晚,大概在九十点钟吧,先给大佬们报备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