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怀山借着归置金针的动作避开他灼饶视线,垂首低语:“心脉、肺脉几处要穴,已见蛇毒盘踞的迹象。这毒……比下官先前所估,还要霸道数分。”
拓拔濬只觉得有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心狠狠向下撕扯,疼得他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他倏地扣住崔怀山的手臂,眼中交织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期盼:“你还有办法的,是不是?你一定还有办法!”
崔怀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字斟句酌,每个音节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下官……每日来为良娣施针三次,拼尽全力……或可拖满十日。只是……纵使拖到解药到手,良娣也恐将落下终身咳喘痼疾,而且……”
“!”拓拔濬的声音嘶哑如裂帛。
“恐……恐难永年……”
尽管从崔怀山此前的吞吞吐吐里,拓拔濬心头已蒙上不祥的阴翳,隐约知晓阿依的伤情凶险难愈,但当“恐难永年”这四字真真切切从崔怀山口中吐出时,他依然感到整个世界在脚下轰然崩塌,无边的绝望与刺骨的剧痛瞬间将他吞噬,眼前只剩一片死寂的漆黑。
他不知道崔怀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僵坐在阿依身边,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微颤,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替她抚平因施针而揉皱的衣襟袖口。他用极柔极稳的声音哄道:“你别听崔太医吓唬人,他呀,终究只是太医院里一个寻常的医官,眼界窄了些……我前两日就已经派人回平城,去请保济堂最好的大夫了,明日就能到。”他微微倾身,指尖温柔地拂过阿依额角尚未痊愈的伤痕,那触感烫得他心尖一缩。他猛地仰起头,深深吸进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去,再开口时,那平稳的语调几乎听不出裂痕:“保济堂的苏堂主是见过大世面的,手段通。他一定能把你身上的毒,解得干干净净。你只管安心睡,等醒来就都好了。”
夜深人静,万俱寂,唯有阿依灼热而微弱的呼吸声在帐中起伏。拓拔濬依旧僵坐在床边,之前那温柔哄劝的话语,此刻像冰针一样刺回他自己心上,压得他几乎窒息。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破了他强筑的堤坝,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攥住阿依滚烫的手,将额头死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一点点地浸透了衣袖。
后一日上午,高阳王府的快马终于载着保济堂堂主苏鹤年抵达山阴县官驿。当他风尘仆仆踏入房内时,一身素青长衫已沾满征尘,眼下带着浓重的倦痕,唇上亦见干纹。眉宇间虽有倦色,却难掩那份沉淀的慈悲。他匆匆向守了一夜的高阳王行了礼,便立刻着手为阿依看诊。他仔细地检视了阿依的伤口,听崔怀山细述了这几日阿依的病程和诊疗情形,又用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在寸口、趺阳、太溪三处细细探了脉息,最后起身向拓拔濬深深一揖,沉声道:“崔太医的诊断基本无误。确是西域蝮蛇之毒,且毒已深陷心肺二脉,恐怕……难以撑满十日了。”
拓拔濬只觉得支撑着他熬过这漫长一夜的最后一点微光,也在苏鹤年这深深一揖和沉痛话语中彻底熄灭了,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苏鹤年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丸药,道:“那日王妃亲自去保济堂请草民来为良娣诊治,给了草民这瓶解毒丸,是姑臧名医所制。草民已查验过,确是对症的解毒良药,虽不能尽除良娣身上之毒,却能有效压制毒性,为良娣多争得一两日光阴以待解药。”他将这枚丸药递给阿娜尔,道:“速以烈酒化开,喂良娣服下。”
听闻阿依尚能继续坚持等待解药,拓拔濬揪紧的心弦总算稍稍松弛了些许。他紧握住苏鹤年的手,眼中重燃起希冀的火苗,急声问道:“崔太医,星即便解了毒,日后也将终身饱受咳疾之苦,而且……苏堂主可有良策根治么?”
苏鹤年眼中悲悯之色愈浓,长叹一声道:“王爷也亲眼所见,良娣所受刀伤深达五寸,肺叶遭此重创,本就是极险之伤,崔太医能保得良娣性命至今,想必已是竭尽所能。不瞒王爷,慈伤势,草民亦不敢妄言必能回。这般重伤,又兼蛇毒盘踞难清,肺腑根基受损实在太过深重,日后的咳喘之疾,确乎难以根除了。至于将来……保济堂中传有调治咳疾的秘方,待回到京中,若能悉心调养,虽难期颐之寿,亦非夭枉之数。”
听闻苏鹤年断言阿依至少不会早殇,拓拔濬紧绷的肩背总算泄下几分力道,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一丝如释重负的轻颤掠过心头。他松开紧握的手,对着苏鹤年,诚心诚意地深深一揖:“多谢苏堂主!堂主之恩,拓拔濬铭记于心!”
阿依服下那姑臧良药后,尚不及一盏茶的功夫,果然开始退烧了。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渐渐恢复了温凉,拓拔濬悬了两日、几乎绷断的心弦,终于沉沉落回腔里。这骤然松弛下来,才觉出浑身筋骨寸寸酸痛如裂,一股深重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崔怀山见状,适时劝道:“殿下已整整两日未曾合眼了。良娣此处,有下官与苏堂主寸步不离地守着,您且去歇息片刻吧。良娣这伤势,原非一两日之功便能痊愈,王爷需得先保重自身,方能有精神长久陪伴良娣左右。”
拓拔濬回到自己房中,头刚沾上枕头,意识便如沉入深潭,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江辅进来轻声禀报,县令黄远求见。拓拔濬这才恍然记起,自己竟已将近三日未踏足县衙了。他揉了揉眉心,吩咐江辅将人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