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姓七望,是这个下里最特殊的一撮人。
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博陵卢氏、陇西赢氏,外加几家势力稍弱却同样根深蒂固的世族,几乎盘根错节于数百年士林之郑
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地方,甚至在书院、贡院、乡学,都有他们的影子。
哪怕到了武朝,皇权极盛之时,面对这些门阀,也从来不曾真正硬碰硬。
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几户家族。
他们背后,是千百年积累下的学统、族产、门生、布衣官僚。
还有无数在朝为官、在野着述、在学馆教书的族人。
所以,哪怕郑氏公开宣告造反,朝廷也绝不会像对待一般的逆党那样,一刀砍下去。
因为那一刀下去,崩的不是一枝,是整棵树。
是一棵从汉魏绵延至今、深扎在中原士林的参古木。
而朝廷忌惮的,也不只是他们的财富和门第。
更多的,是这种士林共认的根基。
而世家门阀,之所以能屹立至今,靠的就是这种“我们是下读书人代表”的名分。
一旦朝廷真要拔掉他们,那士林会震荡,书院会生变,贡院会掀起风浪。
有多少人会写诗,写文?
哭着骂着,皇帝失道?
那是一个连皇权都不愿面对的麻烦。
正因如此,五姓七望才有那份底气。
哪怕朝廷暗地里恨得牙痒,也只能三分忌惮。
所以现在,朝廷不会立刻把郑氏连根拔起,不会因为一纸檄文,就把整个荥阳郑氏当作逆党屠戮。
但是……
晋阳的事情,需要有一个交代。
哪怕再忌惮,哪怕再不敢轻举妄动,朝廷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朝堂必须给出态度,必须让下人看到一个法。
哪怕是五姓七望之一。
哪怕盘根错节、枝叶繁茂。
哪怕千百年来站在士林最中央。
晋阳那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
因为这是朝廷的脸面。
朝廷可以不动手,但不能不表态。
可以不流血,但不能不问罪。
士林需要一个台阶,崔氏打出的檄文需要一个回应。
郑家不可能什么都不。
那就只剩一条路。
找出一支有头有脸、有史可查、在晋阳确有布局痕迹的支脉,将锅扣到他们头上。
肃宗法、清宗族、斩支派。
给朝廷一个交代。
……
郑怀仁闭上眼,听着厅中人纷纷点头、附议、陈述史料,一语不发。
直到有人问道:“家主,选哪一支?”
郑怀仁这才睁开眼。
疲惫的吐出几个字:“郑氏第十房。”
这句话一出,在场不少人轻轻点零头,也有少数人脸色微变。
第十房,是郑氏近年来迅速崛起的一支。
十年前,郑氏主脉在朝堂与东宫生隙,一度险些遭难。
是第十房出面疏通关系,转圜局势,立下不功劳。
其后,十房在家族中话语渐重,甚至一度被看作副骨干。
在郑氏族中地位斐然。
而此次晋阳布局,也确实多出自第十房之手。
郑光义、郑彬、郑延道等人,皆出自此支。
他们在晋阳掌控布政、打通盐道、散播流言,募集流民……
实则是郑家造反的主力军。
正也因此,郑怀仁在吐出那几个字时,整座厅堂,仿佛被人猛地敲了一记铜钟。
空气一下子凝住。
有人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老成的长辈,知道这一步是必然,也是无可奈何。
也有人脸色一白,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那是第十房的旁支血亲。
明知道局势如此,却还是难以接受。
甚至还有几个年轻人,眼里骤然闪过怒意。
却被身后的长辈死死按住肩膀,生生按回座位。
“家主,十房……十房可是家里的功臣。”
有年纪稍长的族人,声音颤着,试探开口:“昔年宫事若无他们,郑氏何至今日?此时推他们出去……岂非寒了众人之心?”
话音刚落,堂中沉默了片刻。
随后,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轻轻摇头,低低叹息:“寒心?若再不推他们出去,寒的就是整个郑氏的牌匾、整个郑氏的血脉。”
“这一局已无退路。若主脉不舍弃一支,朝廷就会逼着我们舍整个家。”
众人听着,心头一沉。
谁都不再言语。
悔、恨、恼、怨……
有人甚至低低的哭出了声。
然而郑怀仁却依旧神情平静。
只是缓缓开口道:“我郑家能在五姓七望中立足百年,不是因为谁运筹帷幄得好,不是因为哪一支枝繁叶茂,而是因为我们每一代都明白一点,存亡大于一牵”
他顿了顿,扫视四周,冷声质问道:“今日舍一房,来日方能保九房。若舍不得这一房,便是全家赴黄泉。尔等要问寒不寒心?”
“你们若真疼那第十房的孩子,就更应知道,他们今日之死,是为了郑氏千百年之后还能有子孙叩祠堂!”
郑怀仁话音落下,堂中再次寂静。
良久之后,郑怀仁才低声下令:“传令下去,第十房所有人,明日辰时前召入族议。由家庙正堂当众审录,逐一问责,逐一记下。谁有罪,谁无罪,悉数封存。”
“同时,草拟族议书,遣专使送入京中,呈与京兆府。”
“言……言此事出自十房,主脉自此绝席……愿、愿以家法先行清理门户,待朝廷发落!”
到这里时,郑怀仁也忍不住带上了哭腔。
但通红的眼睛里,神色却更加决然。
急声道:“另外,再将这份议书抄录数十份,发往各地书院、府衙,让他们知道郑氏立场,让他们知道郑氏不庇逆徒!”
听到这里,有年轻人终于忍不住。
猛地站了起来,眼里通红,声音嘶哑:“家主,那可是我们自己的血亲啊!”
然而郑怀仁只是看着他。
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深到骨子里的疲惫。
“我知道。”
“我比谁都知道。”
“可若不这么做,我们就都要下去陪他们。”
那年轻人怔住了。
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跪坐在地。
泪水从眼角滑落,打湿了青砖。
“去办吧。”
郑怀仁闭上眼,声音低沉道:“今日之后,郑氏主祠中,十房一脉,永不入祀。”
门外风声呼啸,庭中梧桐枝叶摇晃。
月光打在院落里,斑驳如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