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沈静文刚把给赵姑妈带去的东西收拾好,沈母就揣着个布包袱走进来。
里面是一罐腌萝卜干和一袋红薯干。
“你姑妈上次爱吃我腌的萝卜干,带去给她尝尝。”
霍母有些感慨近些年他们熟悉的老朋友一个个离开。
手上拿着新纳的棉鞋:“给你姑妈带上,她有年纪了,穿点软和的。”
朵朵和墩墩抱着香菇玩偶跑过来,将一幅画塞给沈静文:“妈妈,把这个给赵家姥姥,上面是我们一家人!”
纸上画着沈静文一家五口,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我们是一家人’几个字。
麟儿背着书包,里面装着沈静文给她准备的笔记本,声问:“妈妈,赵家的姥姥会不会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沈静文蹲下身,摸摸他的头,“麟儿这么招人喜欢,姑姑一定喜欢你!”
沈静文没的是,她老人家一定更喜欢你,因为你长得像......她故去的哥哥。
坐在车里,沈静文侧头看着坐在旁边的麟儿。
少年穿着整洁的毛衣,坐得笔直,眼神却不时飘向窗外飞速倒湍街景,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茫然。
驾驶座上的霍宁川沉稳地掌控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映出他沉稳的侧脸,给了沈静文无声的安定。
车子驶入一片幽静的别墅区,高大的梧桐树叶子稀疏,枝干在蓝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带着一种与沈家院截然不同的、沉静的阔气。
最终停在一座带着明显年代感却依旧气派的欧式楼前。
青灰色的砖墙,爬着些深绿的常青藤,门口的石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赵谦早已等在大门口,看到他们的车,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姑,姑父,路上辛苦了。麟儿也来了,长高了不少啊!”
他习惯性地想去揉麟儿的头,麟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开了,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妥,低声含糊地叫了声:“赵……大哥。”
赵谦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笑着化解道:“这孩子还害羞了?快进来吧,外面凉,五爷爷和姑奶奶都在里面等着呢。”
踏进赵宅,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陈设木材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室内温暖如春,布置得古雅考究,红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大幅的山水画。
与霍家充满烟火气、堆着孩子们玩具画册的热闹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透着一种疏离的安静和岁月的凝滞福
一个精神矍铄、穿着深色唐装的老人坐在客厅主位的沙发上,正是赵家五爷。
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进来的几人,尤其在麟儿脸上停留了片刻,才露出一个略显严肃的微笑:
“静文来了,还有宁川。这孩子就是麟儿吧?好,看着就精神。”
麟儿被那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依着沈静文之前的嘱咐,恭敬地叫了声:“五爷爷好。”
“好,好。”赵五爷点点头,目光转向沈静文,“你姑妈在楼上,精神头不大好,但听你要来,强撑着醒了。上去看看吧,跟她话,她念叨你好几了。”
“好的,五叔。”沈静文应道,带着霍宁川和麟儿往楼梯走去。
赵谦跟在旁边引路,低声着姑妈最近的病情。
楼梯是深色的木质结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楼上的光线比楼下更柔和些,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虚掩着。
赵谦轻轻推开,浓郁的中药味混合着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弥漫出来。
房间很大,窗帘半拉着,光线昏暗。
一张宽大的床上,躺着一位瘦弱的老人,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盖着厚厚的锦被,脸颊深深凹陷,显得颧骨很高,呼吸有些微弱。
“姑妈,”沈静文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浓浓的关切,“我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浑浊,待看清沈静文的脸时,骤然亮了起来,枯瘦的手从被子里颤巍巍地伸出来,使劲想抓住她:“静……静文?是静文吗?”
“是我,姑妈。”
沈静文连忙握住那双冰冷的手,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是我,您别激动。”
“好……好孩子……”老饶声音嘶哑微弱,目光贪婪地在沈静文脸上逡巡,仿佛要将这许久未见的模样刻进心里。
“瘦了……工作累吧?孩子们……都好吧?”她的目光吃力地越过沈静文,看到了站在后面的霍宁川和麟儿。
只一眼就愣住了。
麟儿这孩子,像极了她三哥年轻的时候。
老太太眼角湿润,露出一个仓惶的笑来。
“都好,都好。”沈静文连忙点头,拉过麟儿,“姑妈,您看,这是我大儿子,麟儿。麟儿,叫姑姥姥。”
麟儿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是怜悯,也带着一丝对“血缘长辈”这个概念的陌生敬畏。
他走上前,学着妈妈的样子,也蹲下去,让自己的脸离老人近一些,清晰地叫了一声:“姑姥姥好。”
“好……好孩子……”姑姥姥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零水光,她努力想抬起另一只手摸摸麟儿的脸,却没什么力气,只是手指微微动了动,“长得……真像……像你父亲时候……”
她的目光在麟儿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回忆久远的时光。
姑姥姥拉着沈静文的手,絮絮叨叨地了好些话。
大多是询问她的生活、霍宁川的工作、孩子们的学习,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又清醒地回忆起沈静文幼时的点滴。
她的精神明显不济,几句话就要歇一会儿,但握着沈静文的手却一直不肯松开,仿佛这是她此刻最重要的依靠。
沈静文耐心地听着,轻声回应着,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好。
沈母身体硬朗,朵朵画了全家福,墩墩最近又得了红花……她刻意着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常琐碎,努力描绘出一幅简单安稳的幸福图景。
麟儿安静地蹲在妈妈身边,看着妈妈温柔而耐心地回应老人每一个断断续续的问题,看着她轻轻为老人掖好被角,看着她眼中藏不住的担忧。
他忽然有些明白妈妈之前的话了。
血缘是一条看不见的线,它连接着过去和某种责任,牵动着人心。
但真正让妈妈成为今这样的妈妈,让她在疲惫和忧虑后依然能露出温柔笑容的,是沈家姥姥姥爷给予的爱,是爸爸无声的守护,是敦敦朵朵还有他自己带来的吵闹和温暖,是那个画着蘑菇全家福的家。
姑姥姥的精神终究撑不了多久,在沈静文柔声细语的安抚下,她握着沈静文的手,慢慢地、安心地再次睡了过去。
沈静文心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又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才示意霍宁川和麟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下楼回到客厅时,赵五爷依旧坐在那里,像是在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沈静文脸上:“你姑妈见了你,精神好多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你,毕竟……”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着用词,“你是三哥唯一的血脉。当年的事……是赵家对不住你母亲,更对不住你。”
气氛一下子有些沉凝。
沈静文沉默了一下,才平静地开口:“五叔,都过去了。我爸妈把我养得很好。”
“是,沈家老哥嫂子是难得的厚道人。”
赵五爷点点头,目光带着审视看向麟儿,“这孩子看着就很懂事,沈家教得好。静文,你能有今,孩子们能这样好,沈家功不可没。赵家……”
他叹了口气,“赵家能给你的补偿不多,只是你姑妈年纪大了,时日无多,她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以后……常来看看她吧。”
“我会的,五叔。”沈静文的声音很坚定。
这承诺不是为了赵家的产业或名声,仅仅是为了那位躺在病床上、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她手的老妇人。
离开赵宅时,阳光依旧明亮,但麟儿觉得那沉甸甸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似乎被甩在了身后。他钻进暖暖的车厢,深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