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新区的初春午后,阳光透过茶室落地窗,在橡木桌面洒下温暖的光斑。
陈怀锦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刚买的《中国近代商业地理变迁》,手边的白瓷杯里,正山种的琥珀色茶汤泛着温润的光泽。这里是开发区新开的“清茗轩”,装修雅致,消费不低,客人多是附近商务楼里的高管。他本只是逛完书店想找个地方歇脚,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
茶室最里侧的半封闭包厢里,气氛与外面的闲适格格不入。
吴振华——那个曾在商务舱里与陈怀锦相谈甚欢的振华建材集团副总——此刻正端起茶杯,手指却微微发紧。坐在他对面的王副主任,锦州市发改委负责重大产业项目审批的实权人物,正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桌上的文件,表情平静得让人心慌。
“王主任,您看这个供应商资质审查的流程……”吴振华的助理心翼翼地开口,“我们集团在全国有十二个生产基地,完全符合最高标准,这个额外验厂的环节,是不是可以……”
“标准就是标准。”王副主任合上文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新区智能制造产业园是省里挂号的标杆项目,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有丝毫马虎。吴总,你们集团的实力我知道,但规定就是规定。”
吴振华心里一沉。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来锦州了。前两次各种打点、拜访,好不容易才约到王副主任面谈。产业园一期工程需要的高性能混凝土和特种钢材,订单总额超过八千万,对振华开拓工业建材市场至关重要。可这个王副主任油盐不进,咬死要增加三道额外的审查程序,还将二期合作的优先权完全剥离,要重新招标。
“王主任,我们很有诚意。”吴振华压下心头的焦躁,努力让笑容显得更诚恳些,“只要第一批合作顺利,二期我们可以给出更优的报价,而且……”
“吴总,”王副主任打断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诚意不是嘴上的。这样吧,你们先按现有流程准备材料,等我们通知下一步。”这话几乎等于送客了。
吴振华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一旦今这样散场,再想约到王副主任就难了,这个项目八成要黄。他勉强维持着笑容,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席。
走出包厢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沮丧。他松了松领带,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茶室大厅——
然后,他愣住了。
靠窗的位置,那个穿着浅灰色羊绒衫、安静看书的侧影,异常熟悉。
是陈怀锦。
吴振华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脸上的疲惫被惊讶取代:“陈同学?这么巧?”
陈怀锦闻声抬头,见是吴振华,也有些意外,起身礼貌道:“吴总,您好。真巧,您在这儿办事?”
“是啊,谈点业务。”吴振华苦笑,几乎是本能地压低声音抱怨了一句,“不太顺利,卡住了。”他这话时并未指望什么,只是面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气质沉静得不像学生的年轻人,莫名地想点什么。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陈怀锦询问了锦州之行的目的,吴振华含糊地了“产业园项目”。他没有详谈困境,毕竟对方只是个学生。很快,他调整心情,歉意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陈同学,下次到上海,一定联系我。”
“一定。吴总先忙。”陈怀锦微笑点头。
吴振华转身返回包厢,推开门的刹那,他没注意到,包厢内正对门口的王副主任,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恰好捕捉到他与陈怀锦交谈的画面,以及陈怀锦起身时那自然从容的姿态。
王副主任的目光在陈怀锦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
就这两秒,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又像是深水炸弹在记忆最深处引爆——那个侧脸轮廓,那种沉稳得不合年龄的气度,还有隐约飘进耳中的“陈同学”三个字……
王副主任的呼吸有几不可闻的停顿。
他想起半年前,在那个级别高到让他坐立不安的内部会议上,领导展示过一份绝密级附件。只有一张模糊的侧脸照片,看不清五官,但轮廓和气质却被反复强调。旁边只有寥寥几行字,其中两句他记得格外清楚:“相关人员,高度关注,严禁任何形式的主动接触、调查、议论。”“在锦,绝对保护,无条件配合其合理需求,必要时可越级上报。”
那个姓氏,那个“陈”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那惊鸿一瞥的侧影,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静,这个姓氏,这个年纪,出现在锦州新区……
难道?!
冷汗瞬间浸湿了王副主任的后背。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让脸上的肌肉没有剧烈抽搐。他猛地低头,假装喝茶,滚烫的茶汤入喉,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吴振华回到座位,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那无望的拉锯战。他甚至已经在心里草拟回去后如何向总部解释这次失败。
然而——
“吴总,”王副主任放下茶杯,声音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刚才那位年轻人是……?”
吴振华一愣,不明所以:“哦,一位朋友家的孩子,在江临大学读书,巧遇。”
“江临大学……好学校。”王副主任点点头,目光状似无意地又瞥了一眼窗外陈怀锦的方向,随即收回,落在面前的文件上。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吴振华来却无比漫长。
接着,王副主任做了一件让吴振华和两位下属目瞪口呆的事。
他拿起笔,在刚才还咬死不放的几项条款上,轻轻划了几下,然后抬头,语气果断:“关于我们刚才讨论的几点,我仔细想了想。只要振华集团能确保首批材料的绝对质量,展现出一流的合作诚意和履约能力,资质审查的特殊流程,我们可以考虑特事特办,开通绿色通道,尽快走完。至于二期合作的优先权……”他顿了顿,在吴振华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缓缓道,“可以作为战略合作伙伴的潜在权益,写入本次合作的谅解备忘录框架,作为后续谈判的重要基础。”
“……”吴振华张了张嘴,一时竟没发出声音。他旁边的助理更是直接傻了眼。
“王、王主任,您是……”吴振华的声音有些发颤,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冲击着他。
“怎么,吴总觉得这样还不够体现我们的合作诚意?”王副主任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当然,具体细节,你们可以和我们项目处李处长详细对接,我会交代他全力配合,加快进度。”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吴振华激动得差点站起来,他强行按捺住,连忙道:“够!足够了!太感谢王主任了!我们振华一定不会让您失望,一定拿出最高的标准来完成这个项目!”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气氛与之前差地别。王副主任变得异常好话,许多原本需要反复扯皮的细节,此刻都迅速敲定。他甚至主动询问振华集团在后续产业园运营配套上是否有其他合作意向。
当合作意向基本敲定,王副主任起身准备离开时,他看似随意地对吴振华:“吴总,那位陈同学……既然是朋友家的孩子,在江临大学读书,想必是很优秀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他的语气平淡,但“朋友”两个字,却得有些意味深长。
吴振华心头一跳,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只能连连称是。
送王副主任一行冉茶室门口,临别前,王副主任又回头,朝陈怀锦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才对吴振华点点头,上车离去。
吴振华站在茶室门口,春风吹在脸上,他却觉得有些恍惚。短短半时,地狱到堂。他走回茶室,没有立刻回包厢,而是脚步有些迟疑地,再次走向陈怀锦。
陈怀锦已经合上书,似乎在等他。
“陈同学,”吴振华在对面坐下,眼神复杂,惊疑不定,“你……你和王主任,认识?”
陈怀锦摇摇头,表情平静:“不认识。吴总,你们谈得还顺利?”
“成了!简直……”吴振华压低声音,把王副主任态度突变的过程简单了,最后紧紧盯着陈怀锦,“他出去看到你跟我话,回来就全变了……陈同学,你家里……” 他的话没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陈怀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可能是巧合吧。王主任也许自己请示了上级,或者有了新的考虑。”他放下杯子,看向吴振华,语气依旧温和,“我父母就是普通科研人员,没什么特别的。吴总别多想,项目能成,主要是您和贵公司的实力。”
普通科研人员?吴振华心里一万个不信。什么样的“普通科研人员”,能凭一个照面,就让王副主任那种级别的实权人物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但他看陈怀锦神色坦然,语气淡然,似乎真的与己无关,又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或许,真的是巧合?是王副主任自己改变了主意?
可那最后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句“前途无量”……
“不管怎样,陈同学,今真是太巧了,也……太谢谢你了。”吴振华最终没有深究,无论原因是什么,结果是好的。他对陈怀锦的态度,已经从不期而遇的“有眼缘的年轻人”,变成了带着深深敬畏和感激的“神秘贵人”。
“吴总客气了,我没做什么。”陈怀锦笑了笑,起身,“我该回去了,不打扰吴总庆功。”
“我送你……”
“不用,我开车了。”陈怀锦婉拒,与吴振华道别,离开了茶室。
走出清茗轩,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陈怀锦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他握着方向盘,看向茶室的方向,眼神深邃。
他当然察觉到了。王副主任那几次投来的、极力掩饰却依旧锐利复杂的目光,吴振华回来时那惊疑不定的神情,以及最后谈妥后王副主任离开前那深深的一瞥……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愿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可能。
那个王副主任,不是因为吴振华,也不是因为什么“上级新指示”,而是因为看到了他,陈怀锦。
晚上,陈家饭桌。
赵潇旋做了陈怀锦爱吃的糖醋排骨。一家三口安静地吃着饭,电视里播着新闻。
陈怀锦夹了块排骨,看似随意地:“爸,妈,我今在新区书店,碰到飞机上那位吴总了。振华建材的吴总。”
“哦?这么巧。”陈长生夹了筷子青菜,语气平淡。
“嗯。他在跟市发改委的一个王副主任谈项目,好像挺难的,卡在审批上了。”陈怀锦慢慢咀嚼着排骨,余光观察着父亲。
陈长生的筷子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夹菜:“生意上的事,起起落落正常。吃菜。”
陈怀锦放下筷子,拿起汤碗,舀了勺汤,吹了吹,又:“不过后来好像又谈成了。挺快的。”
“是吗?那挺好。”陈长生的反应依旧平淡。
陈怀锦喝了两口汤,抬起头,目光直视父亲,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可是,那个王副主任,好像……看了我好几眼。吴总,他跟我打完招呼回去,王副主任的态度就变了。”
餐厅里安静了一瞬。赵潇旋夹材动作顿了顿,看向丈夫。
陈长生终于停下了筷子。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儿子。那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将所有的波澜都掩盖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父子俩对视了几秒钟。
然后,陈长生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陈怀锦心头一紧。那笑容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的考量。
“也许,”陈长生缓缓开口,语气轻松得像在今的气,“人家看你像个好学生,坐得端正,看书认真,心情好了呢?”
他拿起公筷,给儿子夹了块最大的排骨,放进他碗里,声音温和下来:“吃饭吧,别胡思乱想。外面的事,复杂得很。做好你自己的事,读好自己的书,就校”
陈怀锦看着碗里那块排骨,又抬头看看父亲平静无波的脸,最终,什么也没再。
他低下头,默默吃饭。
排骨很香,母亲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但他心里清楚,父亲在糊弄他。
而今发生在清茗轩茶室的一切,那个发改委王副主任剧变的态度,吴振华惊疑的眼神,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父亲陈长生的世界,远比他看到的、甚至想象的要庞大和复杂得多。
那张可以无限刷的信用卡,或许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
今,他无意中触碰到了水面之下,那庞大冰山体的一丝寒意。仅仅是一丝,就足以让一位实权官员瞬间改变立场,让一个数千万的项目起死回生。
这种力量,无形,却重若千钧。
它不来自金钱,而来自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段他完全不知晓的过往。
陈怀锦慢慢嚼着米饭,心中没有兴奋,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了震撼、迷茫,以及前所未有的好奇与警惕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