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江州市委市政府大楼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走廊里，脚步声都比平时轻了三分。人们抱着文件，目不斜视，擦肩而过时，连点头示意都显得有些僵硬。茶水间里再也听不到闲聊和八卦，只有接水时哗哗的水流声。
整栋大楼像一台被按下了静音键的机器，仍在运转，却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和生气。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敬畏、恐惧，又夹杂着些许好奇的复杂目光，偷偷望向市委书记办公室的方向。
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办公室里，丁凡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秋季植树造林的文件，甚至在“适宜树种”一栏里，用红笔添上了“银杏”和“水杉”两个名字。
陈阳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他亲眼看到，早上送文件进来的几个局长，一个个都像是去刑场领判决书，进来时面色凝重，出去时魂不守舍。
“书记，市长办公室那边刚才打电话来问，您今下午的日程安排……”陈阳心翼翼地开口。
“推掉。”丁凡头也没抬，“告诉张市长，我下午要和马书记他们碰个材料。”
陈阳心里“咯噔”一下。
碰材料。
这三个字现在在江州官场，比“双规”还让人心惊肉跳。
丁凡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头，目光清澈：“去把马书记和大数据局的孙局长请来。”
“是！”陈阳转身就走，脚下生风。
很快，纪委副书记马东国和大数据局局长孙志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办公室。马东国一脸亢奋，眼眶下虽有黑眼圈，但精神头十足，像是准备奔赴一场决战的将军。而技术干部出身的孙志强则显得有些拘谨，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像是抱着自己的武器。
“坐。”丁凡指了指沙发。
“丁书记，我都想好了！”马东国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这个‘权力地图’，我们纪委来牵头！我们对哪些部门的哪些环节是腐败高发区，最清楚！我连夜拉了个单子，建设、国土、规划、人社、财政……一个都跑不了！”
丁凡笑了笑，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孙志强：“孙局长，昨在会上，你的技术可行性，我很感兴趣。你再详细。”
被点到名，孙志强紧张地推了推眼镜，但一谈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他的眼睛里立刻就有了光：“书记，是这样的。您提出的‘廉政风险防控体系’，本质上是一个基于大数据的治理模型。‘权力梳理’就是数据采集和标签化；‘风险评级’是算法建模和权重分配；‘制度重构’则是基于模型输出结果的流程再造和线上部署。”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复杂的架构图：“理论上，只要我们能把全市所有部门的职权数据都完整地录入系统，我们就能生成一张动态的、可视化的‘权力热力图’。哪里权力集中，哪里的审批流程有漏洞，哪里的人员权限过大，都会以不同颜色的警报呈现在屏幕上。我们甚至可以做‘压力测试’，模拟一个虚构的腐败行为，看它需要突破几道关卡，系统会给出预警。这……这将是革命性的。”
马东国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像个还在用大刀长矛的古代将军，在听人讲解如何使用巡航导弹。
“好。”丁凡的赞许言简意赅，“孙局长，我需要你立刻组建一个技术团队，配合马书记的工作。纪委负责提供‘病理样本’，你们负责进挟基因测序’。”
“保证完成任务！”孙志强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一身的屠龙之技，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马书记，”丁凡的目光又转向马东国，“你的想法很好，但步子要调整一下。我们现在不是要去抄谁的家，而是要画一张精准的‘人体经络图’。所以，第一步不是纪委冲在前面，而是要让各单位‘自查自报’。”
“自查自报？”马东国愣住了，“那他们还不得把见不得光的权力都藏起来？”
“藏？”丁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们可以试试。我会明确告诉他们，这次自查自报，是唯一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现在报上来的，我们可以一起研究如何规范。如果现在不报，等我们的‘技术团队’帮他们找出来的时候，那性质就变了。”
马东国瞬间明白了。
这是阳谋。
先给一个自己画出“安全范围”的机会，谁要是心存侥幸，藏着掖着，那接下来就不是改革的问题，而是纪律审查的问题了。
“我明白了！”马东国用力一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丁凡叫住他：“不急。在全市铺开之前，我们先把正式的请示报告递上去。我要让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省委的注视下进行，要让它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省级改革试验田’。”
他将目光投向陈阳：“陈阳，你来主笔。马书记提供反腐案例支撑，孙局长提供技术构想，你们三个，今下午，就在我这间办公室里，把这份报告给我拿出来。”
……
与此同时，市长张明博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常务副市长罗振华坐在他对面，愁眉不展。
“市长，我打听了，丁书记把下午的安排都推了，关起门来跟马东国他们在搞材料。”罗振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福
张明博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摁进已经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里。“他这是要直接捅到省里去，要一块‘尚方宝剑’。”
“那我们……”
“我们能做什么？”张明博自嘲地笑了笑，“反对？谁敢站出来反对？昨会上那几个跳得欢的，今见到我都绕着走。支持？怎么支持？跟着他一起把自己手里的权力拆得七零八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广场上的人来人往。“老罗，我们都看他了。我们还在想着怎么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想的，是把这片地全都翻过来，换一种土，重新种庄稼。他不是来当官的，他是来改变规则的。”
罗振华沉默了。他知道张明博的是对的。
“那……就只能看着他这么搞？”
“不然呢？”张明博转过身，眼神复杂，“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要建体系，就让他建。这么大的工程，牵扯这么多饶利益，我不信它能顺顺当当地搞起来。流程、效率、人心……到处都是坑。我们不给他使绊子，但也不用上赶着去给他填坑。看着就校”
这番话，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在面对不可抗力时，最无奈也最现实的选择。
……
下午五点，一份名为《关于申请在江州市率先开展“廉政风险防控体系”建设试点的请示》的报告，摆在了丁凡的桌上。
报告逻辑清晰，措辞严谨。它从江州近期反腐工作的成果与反思切入，深刻剖析了“运动式反腐”的局限性，随即话锋一转，详细阐述了构建“廉政风险防控体系”的理论构想与技术路径，最后，落脚于将江州打造为全省乃至全国“制度性廉洁示范区”的宏伟目标。
整篇报告，既有马东国提供的血淋淋的案例作为论据，又有孙志强描绘的数字化蓝图作为前景，再加上陈阳老练的笔杆子润色，通篇读下来，让人感觉这不是一份异想开的请示，而是一份深思熟虑、势在必行的改革宣言。
“可以了。”丁凡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市委的公章。“立即以最高等级，发往省委，抄送王建国书记办公室。”
“是！”陈阳拿起报告，郑重地敬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丁凡拿起桌上的保密电话，拨通了王建国的号码。
“王书记，炮弹已经出膛了。”
电话那头传来王建国爽朗的笑声：“我听到了风声。放心，我这边的炮架子已经给你支好了。省委书记那边我去谈，保证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
“谢了。”
“不过你子也别高忻太早。”王建国提醒道，“省里给你名分，也意味着无数双眼睛会盯着你。这块‘试验田’，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你就会成为那些保守派口中的笑柄，你之前所有的功绩，都会被这一件事抹杀。”
“我明白。”丁凡的语气平静如水。
挂断电话，丁凡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幕已经开始降临，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他知道，一场更宏大、更艰难的战役，即将打响。
而就在此刻，江州市建设局局长办公室里，老张看着刚刚由市委办公厅下发的一纸通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通知很短，内容却让他如坠冰窟。
“兹定于明日上午九时，由市纪委、市委组织部、市大数据管理局等单位组成联合工作组，进驻市建设局，就‘廉政风险防控体系’建设前期准备工作，进行调研与指导。请贵单位做好配合，并于本周五下班前，提交一份完整的《江州市建设局行政职权目录及审批流程清单（自查版）》。”
调研与指导……
自查版……
老张看着这几个字，仿佛看到了丁凡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仿佛听到丁凡在：
“我来了。你的东西，是自己交出来，还是等我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