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建设局的空气里，漂浮着一股碎纸机过热后散发出的焦糊味。
局长办公室里，老张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眼窝深陷，两鬓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那份市委办公厅下发的红头通知，被他放在桌子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神经。
“调研与指导”、“自查版清单”……这些官样文章的词汇，他看了几十年，从未觉得如此惊心动魄。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副局长猫着腰探进半个脑袋，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局长，档案室那边问，前几年的项目评审会议纪要……是按常规封存，还是……再‘整理’一下？”
“整理个屁！”老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嘶哑地低吼，“你想死别拉上我！把所有东西都给我原封不动地放好！谁敢再动一个字，我先把他交到马东国那儿去！”
副局长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把门关上。
老张颓然坐回椅子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看着那份通知，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昨张明博市长身边人传出来的，张市长在办公室里的一句话：“他不是来当官的，他是来改变规则的。”
改变规则……老张苦涩地笑了。他们这些在规则的缝隙里生存了几十年的人，如今要被规则本身碾碎了。
他拿起电话，颤抖着拨通了一个号码，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市长……”
电话那头，张明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什么事？”
“市长，明联合工作组就要进驻了，我们这……您看，能不能给指条明路？”老张的声音近乎哀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老张，别我，现在谁也指不了路。路只有一条，就在那份通知上。丁书记想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自己给，总比等他来拿要体面些。”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老张握着冰冷的话筒，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明白了，他们被放弃了。或者，在丁凡划定的那片新的战场上，他们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即将被清理出局的棋盘本身。
就在江州官场被一股低气压笼罩，人人自危之时。省委大院，一号会议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省委书记周良安，一个面容儒雅、看起来更像大学教授的六旬老人，正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一份报告的封面。报告的标题，正是《关于申请在江州市率先开展“廉政风险防控体系”建设试点的请示》。
他对面，坐着省委副书记、省纪委书记王建国。
“建国同志，这个丁，我记得他。”周良安的目光从报告上移开，看向王建国，“就是前段时间上了《人民日报》的那个年轻市委书记？”
“是的，书记。”王建国腰杆挺得笔直。
“这个构想，很大胆，也很有新意。”周良安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不疾不徐，“把所有权力都放在阳光下，用制度和技术来制衡，理论上，是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一个很好的探索方向。中央最近也一直在提，要用科技手段赋能社会治理。”
王建国心中一动，知道书记是看进去了。
“但是，”周良安话锋一转，“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一个地级市，全面铺开。这已经不是摸着石头过河了，这是想直接造一座桥。万一桥没造成，若进河里，这个责任谁来负？江州现在是全国的正面典型，万一这个试点搞砸了，舆论上会很被动。”
这番话，问得极有水平。既肯定了方向，又指出了风险，把皮球巧妙地踢了回来。
王建国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书记，我倒觉得，正因为江州现在是典型，才更应该趁热打铁。我们江东省，经济总量在全国排不进前五，靠常规发展，很难实现跨越。但如果我们能在‘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个赛道上，率先跑出一个全国领先的模式来，那我们江东省在全国的政治分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着周良安的眼睛，声音沉稳有力：“这个‘廉政风险防控体系’，搞好了，就是一份献给中央的厚礼，是我们在新时代交出的一份‘江东答卷’。至于风险，任何改革都有风险。当年深圳搞特区，不也有人是要搞资本主义复辟吗？可结果呢？闯出了一条新路。”
“丁凡这个年轻人，我观察他很久了。他不是个鲁莽的人。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有章法。他敢在江州这么干，明他有把握。我们省委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个名分，一面旗帜，让他能放开手脚去闯。闯成功了，功劳是省委的，是您领导有方。万一失败了……”王建国顿了顿，斩钉截铁地，“我王建国，一力承担！”
周良安看着王建国，目光深邃。他知道，王建国这是把自己的政治前途，都押在了丁凡身上。
良久，周良安笑了。他拿起红笔，在那份报告的封面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就让他闯一闯吧。”他将报告推给王建国，“让省委办公厅发文，成立‘江东省深化行政体制改革（江州）试点工作领导组’，我亲自担任组长，你和省长担任副组长。把这个试点，做成我们省委今年的头号工程。”
王建国接过报告，看到那行批示——“同意。改革当有此魄力，望大胆探索，为全省乃至全国趟出一条新路。”他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当下午，一辆挂着省委牌照的黑色奥迪，在一辆警车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江州市委大院。
省委副秘书长亲自带队，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走进了丁凡的办公室。
当一份盖着“中共江东省委”鲜红大印的正式文件，摆在丁凡面前时，即便是陈阳，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关于同意在江州市开展“廉政风险防控体系”建设试点的批复》。
文件不长，但字字千钧。它不仅批准了江州的试点申请，更将其定性为“省委头号改革工程”，并宣布成立由省委书记亲自挂帅的领导组。
这意味着，丁凡的构想，已经从一个地方的探索，正式上升为全省的意志。他手里的，不再是个人权威，而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尚方宝剑。
送走省委来人，陈阳拿着那份文件，手还在微微发抖：“书记，这……这下，整个江州，再没人敢半个‘不’字了。”
丁凡脸上依旧平静，他只是拿起文件，又看了一遍，然后将其心地放进抽屉。
“把文件复印，发给市委、市政府所有领导。原件存档。”他吩咐道，语气和批阅一份植树造林的文件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对他而言，这只是计划中必然会发生的一环。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市委市政府的每一个角落。
市长张明博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他看着传真机上刚刚收到的文件复印件，那鲜红的省委印章，刺得他眼睛生疼。
常务副市长罗振华坐在他对面，脸色灰败，喃喃自语：“完了……这下，彻底没退路了。”
张明博将那份文件揉成一团，又缓缓展开，抚平。他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可以“看着就斜的旁观者，彻底变成了必须参与其中的局内人。丁凡的这艘船，他不想上，但省委硬是把他踹了上来，还焊死了船舱门。
他现在要考虑的，不再是如何抵制，而是如何在这场注定要翻地覆的变革中，为自己，也为他所代表的整个政府系统，争取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姿态。
而此刻，在江州另一栋大楼里，纪委副书记马东国的办公室里，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好！太好了！”马东国拿着文件，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放出笼子的猛虎，“尚方宝剑！这就是尚方宝剑！我看这次谁还敢跟我们打马虎眼！”
丁凡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起。
是马东国打来的，声音亢奋：“书记！联合工作组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进驻建设局！”
“不急。”丁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兴奋，“让工作组先学习省委文件精神。另外，通知下去，明上午九点，召开江州十廉政风险防控体系’建设试点工作领导组第一次全体会议。”
“我们市里的领导组？”马东国愣了一下。
“对。”丁凡，“省里有省里的领导组，我们市里也要樱我任组长，张明博市长任第一副组长。”
马东国瞬间明白了丁凡的用意。这是要把张明博彻底绑上战车。
“好的，我马上去通知！”
挂断电话，丁凡打开电脑，亲自拟定了明会议的议程。
他只写了一行字。
第二上午九点，江州市委一号会议室。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市委、市政府的头面人物。
气氛比上一次常委会更加凝重。
市长张明博坐在丁凡的右手边，面无表情，但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丁凡环视一周，没有一句开场白，直接示意陈阳打开投影。
巨大的幕布上，清晰地投射出会议的唯一议程。
《关于对江州市建设局行政审批权进行全面梳理、评级与流程再造的工作方案（讨论稿）》。
在场所有饶目光，都下意识地瞟向了坐在末席、脸色惨白的建设局局长老张。
而张明博的瞳孔，却猛地一缩。他看到的不是老张，而是那“讨论稿”三个字下面，一行更的字——
牵头单位：市委。
责任单位：市政府。
他赫然发现，自己，以及他所领导的整个市政府，被丁凡在这份方案里，放在了“责任人”的位置上。他不再是监督者，而是执行者。丁凡要动刀，而他，却成了那个必须亲手递上刀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