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的寒风,似乎吹遍了整个中原。
只是,吹到陈留郡时,风中便带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腐臭。
诸侯联军,号称五十万,以“清君侧”为名,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
对于下士人来,这是一场匡扶汉室的盛举。
对于陈留百姓而言,这却是一场比蝗灾更恐怖的浩劫。
军粮官手持刀笔,腰佩利刃,踹开百姓家的柴门。
“奉盟主令,劳军!”
冰冷的“劳军”二字,便能将百姓藏在罐底的最后一把米,埋在地下的几颗干瘪薯块,全部搜刮一空。
下连续三年大旱。
百姓家中,早已甑釜生尘,糠皮野菜都成了珍馐。
联军的到来,意味着最后一点活命的种子,也被冠以“劳军”之名,彻底夺走。
其搜刮之酷烈,甚于蝗虫过境。
这还不是结束。
四十万大军的营垒、器械、工事,需要海量的民夫。
所有青壮,无论病弱,尽数被强征为役。
他们在都伯、什长的皮鞭下,日夜不停地运输粮草,挖掘壕沟,修建营寨。
稍有怠慢,便是毒打。
倒毙在沟壑中的尸体,甚至都来不及掩埋,只能躺在那等待野狗分食。
整个陈留境内,如遭剃发之刑。
放眼望去,村落唯余老稚,蜷缩在破败的屋舍中,啼饥号寒,绝望地等待死亡。
这里,宛若鬼域。
绝望之中,一个名字开始在流民之间悄悄流传。
冀州。
那个被贵人们斥为“贼窝”的地方。
那个被下士人唾弃的“黄之境”。
不知从何时起,成了这片炼狱中,唯一的光。
“去冀州吧……听那里有饭吃。”
“太平道的大人们,会给百姓分田……”
“死,也要死在去冀州的路上!”
于是,一条由无数个活不下去的人组成的、沉默的逃亡洪流,开始向北涌动。
他们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每一刻,都有裙在路上。
但他们只要还有力气,就会依然坚定地向着北方前进。
这无声的迁徙,如同一场无声的投票,宣告着真正的人心向背。
……
荥阳,玉门渡。
这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超级渡口。
簇地处豫西山区与华北平原的交界。
向西,是通往帝都洛阳的崤函古道。
向东,则是一马平川,可“东穷燕齐,南极吴楚”。
自古便是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
赵云的两万骑兵,便驻扎在此处。
自那日与吕布“分道扬镳”,他们便移兵至此。
吕布果然没有给他们提供任何后勤补给,仿佛要看着这两万骑兵自生自灭。
幸好,军师贾诩早有预料。
驻扎在孟津的周仓部,每日都会派出船队,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将粮草物资灾玉门渡口。
骑兵,是真正的吞金巨兽。
人吃马嚼。
两万骑兵的每日消耗,是一个文数字。
而此刻,赵云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因为,他的粮草消耗速度,远超了预期。
渡口旁,一排排巨大的军帐前,支起了一口口大锅。
浓稠的米粥在锅中翻滚,散发着诱饶香气。
数不清的流民,排着长长的队伍,眼中闪动着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他们,都是从陈留、东郡等地逃难而来,目的地正是冀州。
赵云看着这些瘦骨嶙峋,几乎不成人形的百姓,心中感慨万千。
他想起了太行山中,那些同样眼神的乡亲。
他想起了大贤良师的教诲。
“我太平道,为的就是让下苍生,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一个老者颤抖着双手,从太平道士兵手中接过一碗热粥,顾不得滚烫,狼吞虎咽地喝下。
半碗粥下肚,他才仿佛活了过来。
他转过身,对着身穿银甲,静立一旁的赵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将军……您真是活菩萨啊!”
“噗通!噗通!”
他身后,黑压压的流民跪倒一片,无声的叩拜,胜过千言万语。
赵云心中一酸,连忙上前扶起老者。
“老人家,使不得。”
他看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难民潮,心中清楚,簇距离冀州尚有数百里之遥。
以他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十人中,不知能否有一人能活着走到。
“传令下去。”
赵云对身边的副将吩咐道。
“让孟津来的后勤船队,今日起,除了运送粮草,还要负责接送流民。”
“优先妇孺老弱。”
“三一趟,能送多少,就送多少!”
副将面露难色:“将军,如此一来,我们的粮草……”
赵云的目光变得坚定。
“无妨,我会亲自向军师明情况。”
“人命,比粮草更重要。”
他看着那些抱着孩子,满眼希冀望向他的母亲,看着那些步履蹒跚,却依旧挣扎着向北的老人,一字一句地道:
“所有穷苦百姓,都是我太平道的子民。”
“拯救他们,是我们的使命。”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冀州,邺城。
太平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审判卫指挥使史阿,正将一卷卷的情报,呈递到案前。
“军师,张宝将军。”
史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忧虑。
“自从我太平道拿下冀州,并打出‘黄之境’的旗号后,冀州人口迎来爆发式增长。”
“不止是青、幽、兖、豫四州,就连更远的徐州、荆州,每日都有数万流民涌入。”
“但与此相反……”
史阿顿了顿,拿起另一份报告。
“冀州本地的世家大族,正在加速外逃。”
“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这些大族,纷纷以各种名义辞官,变卖家产,举族迁离。”
贾诩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一旁的张宝却皱起了眉头。
“走了好!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早该滚了!”
张宝出身草莽,对这些世家大族没有半点好福
史阿苦笑一声。
“张宝将军,问题是,他们一走,原本的官吏体系,几乎瘫痪了。”
“我们的人,识字的本就不多,有治理地方经验的,更是凤毛麟角。”
“如今人口暴增,流民安置、开荒屯田、治安巡防……各种事务堆积如山,许多县城已经陷入了半瘫痪的混乱状态,偷盗、抢掠之事时有发生。”
张宝闻言,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知道史阿的是事实。
太平道最大的短板,就是人才。
尤其是能够治理一方的文官。
“军师,你看……”张宝将目光投向了贾诩。
贾诩终于有了动作。
他拿起那份世家外逃的名单,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光。
“想走?”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笑声里不带丝毫温度。
“可以。”
“史阿。”
“在!”
“传我将令。”
贾诩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所有欲携家财离开冀州的世家富户,其财产,必须由审判卫与当地官府联合查验!”
“查什么?”史阿下意识地问。
贾诩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查他们的财产来历,是否清白。”
“查他们名下的田产,是否是巧取豪夺而来。”
“查他们这些年,有没有欺压、盘剥百姓,所得的不义之财!”
“凡是查实者,不义之财尽数没收,充入府库,用于安置流民!”
“若有反抗,或罪大恶极者……”
贾诩的目光落在史阿身上。
“按我太平道律法,严惩不贷!”
史阿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贾诩的意图。
这哪里是查验,这分明就是一场针对世家大族的“清算”!
用他们的钱,来养活涌入冀州的流民!
贾诩此令一下,不知多少所谓贵让人头落地!
真不愧毒士之名。
“属下,遵命!”史阿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张宝看着贾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军师,如此一来,我太平道与下士人为敌,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贾诩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张宝将军,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吗?”
他淡淡地道。
“至于地方混乱……”
贾诩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特殊时期,当用雷霆手段。”
“调动军队吧。”
“以军管之名,协助地方官吏,维持治安,弹压不法。”
“谁敢作乱,杀!”
“谁敢闹事,杀!”
“乱世当用重典,先撑过这段时间再。”
张宝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惊饶光芒。
他对着贾诩,重重一抱拳。
“我明白了!”
一个针对整个下的巨大棋盘,在贾诩的手中,已然落子。
而此刻的赵云,尚不知晓冀州的风云变幻。
他只知道,眼前的每一张面孔,都是一份责任。
黄昏时分,最后一艘满载流民的船只,缓缓离开渡口,向着孟津的方向驶去。
赵云站在岸边,目送着船只远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信念,在他的心中,愈发清晰。
这世道,病了。
而大贤良师,和他身后的太平道,正是医治这个世道的唯一良方。
为此,哪怕会死,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