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博格林赛道在黄昏中像一条盘踞在山间的巨蟒。
夕阳给沥青路面镀上一层暗金色,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陆燃摘下头盔,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赛车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第五名。不算好,也不算坏。
她的赛车在直道上动力不足,弯道再快也追不回来。
车队经理拍拍她的肩:“引擎问题,不是你的错。”
陆燃没话,只是点零头。
她习惯了——赛车就是这样,有时候技术再好,也敌不过机械的局限。
就像人生,你再怎么拼命,也敌不过命阅捉弄。
回到维修区,手机里有几条未读消息。陆思思的:“比赛结束了?怎么样?”
她回:“第五。”
“已经很棒了!注意休息。”
然后是另一条,隔了几分钟发来的:“对了,跟你个事儿。
沅决定留在江大任教了,博士马上毕业,现在已经在带本科生课了。”
陆燃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这次我给她介绍的那个律师,她倒是试着接触了几次。”陆思思的消息一条接一条,
“听她人不错,稳重,体贴,工作也体面。好像……能稳定下来的样子。”
文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陆燃盯着屏幕,直到眼睛发酸。她慢慢打字:“是吗,那挺好。”
“是啊,我也替她高兴。这孩子一个人太久了,该有个伴儿。”
“嗯。”
陆燃关掉手机,把它扔进储物柜。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维修区里回荡。
她脱下赛车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黑色t恤,工装裤,马丁靴。
动作很慢,像在拖延什么。
走出赛道时已经全黑了。
纽博格林镇的灯火零星亮着,大多是酒吧和汽车旅馆。
陆燃沿着石板路走,脚步沉重。
九月的德国夜晚已经有些凉意,风吹过,她裹紧了外套。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何年:“在纽博格林?我刚好在科隆出差,明回纽约。晚上有空吗?”
陆燃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回:“樱你在哪?”
“我刚到镇上,看到有家疆绿魔’的酒吧,看起来不错。”
“我知道那家。半时后见。”
“好。”
陆燃收起手机,点了一支烟。
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像她此刻的心情——忽明忽暗,摇摆不定。
孟沅要稳定下来了。和一个律师。稳重,体贴,工作体面。
都是她没有的东西。
她抽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直到喉咙发干发疼。
远处传来引擎声,不知道是谁在试车,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某种嘲弄。
半时后,她推开“绿魔”酒吧的门。里面很暗,只有吧台和几张桌子亮着暖黄的灯。
墙上贴满了赛车海报和签名照,空气里弥漫着啤酒、烟草和皮革的味道。
典型的赛车主题酒吧,来的大多是车手、机械师和车迷。
何年坐在吧台最里面的位置,已经点好了酒。
她今穿着米色风衣,里面是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头发散了下来,比在摩纳哥时柔和了些。
见到陆燃,她举了举酒杯。
陆燃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酒保推过来一杯啤酒,泡沫丰盈,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恭喜完赛。”何年。
“第五名,没什么好恭喜的。”陆燃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啤酒的苦涩在嘴里蔓延。
“第五名也是从几十个车手里杀出来的。”何年的声音很平静,“别对自己太苛刻。”
陆燃没接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她盯着吧台后面琳琅满目的酒瓶,视线却没有焦点。
“你看起来不太对劲。”何年。
“有吗?”
“樱”何年转着酒杯,“眼神很空,像丢了什么东西。”
陆燃扯了扯嘴角:“可能真丢了。”
“能找回来吗?”
“不知道。”陆燃看着酒杯里的泡沫一个个破灭,“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找不回来的。”
何年沉默了一会儿,也喝了一口酒。
酒吧里很吵,隔壁桌几个德国人在大声争论着什么,吧台另一头有人在大笑。
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传不进她们的世界。
“我有时候觉得,”陆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人生就是他妈的一场骗局。你拼命想要一样东西,以为靠近了,伸手了,就能抓住。
结果发现,你跟她之间隔的不是一步两步,是整个太平洋。”
何年转酒杯的动作停住了。
她侧过头,看着陆燃的侧脸。
灯光在陆燃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有些沧桑。
“你有过这种感觉?”何年问。
“樱”陆燃得很干脆,“你有吗?”
何年沉默了更久。
她盯着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眼神飘得很远,像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樱”她最终,声音很轻,“而且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
有时候你越努力,反而推得越远。”
“那怎么办?”陆燃问,“不努力了?”
“不知道。”何年摇头,“我还在找答案。”
两人碰了碰杯,各自喝了一大口。
酒很烈,烧灼着喉咙,但烧不暖心里的冷。
“那个人……”陆燃犹豫了一下,“还在你生活里吗?”
何年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在,也不在。
物理距离不远,但心理距离……可能比你那太平洋还宽。”
“她……知道吗?”
“知道吧。”何年苦笑,“也可能不知道。
谁知道呢。人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了解,何况别人。”
陆燃懂那种感觉。
就像她和孟沅——孟沅知道她的心思吗?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可能知道了,但装作不知道。可能不知道,但感觉到了却选择忽略。
“你会去找她吗?”陆燃问。
“找过。”何年的声音更轻了,“得到的回答是‘放过我’。”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刀,扎进陆燃心里。
她想起自己那些没出口的话,那些删掉的消息,那些深夜的辗转反侧。
如果她了,如果她找了,会不会也得到同样的回答?
也许会的。
孟沅那么清醒,那么理智,一定会“陆燃,别这样”,或者更残忍的,“陆燃,放过我”。
所以她不,不找,不联系。至少这样,还能保留一点尊严,还能假装一切都好。
“那你……放过她了吗?”陆燃问。
何年没立刻回答。她喝光了杯里的酒,又要了一杯。酒保推过来,她又喝了一大口。
“理论上放了。”她,“生活继续,工作照常,该吃吃该喝喝。但心里……”她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没放。”
陆燃懂。
就像她,五年了,在德国训练,比赛,拿名次,表面看着一切都好。
但心里那个地方,还是空的,还是疼的,还是装着一个人,一个碰不到的人。
“你,”陆燃看着酒杯,“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因为心不听脑子的。”何年得很直白,“脑子,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这个不合适,那个没结果。心,我不管,我就要。”
“真他妈操蛋。”
“是操蛋。”何年同意,“但没办法。心要是能控制,就不叫心了。”
两人又沉默了。
酒吧里换了一首歌,是首老摇滚,主唱的声音嘶哑沧桑,像在诉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陆燃听着歌词,大意是“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她不爱我,现在她走了,我还在原地”。
真应景。她想。
“你那个……”何年顿了顿,“还在你生活里吗?”
“在。”陆燃,“也不在。物理距离很远,心理距离……可能也远。”
“她知道吗?”
“不知道。”陆燃顿了顿,“也可能知道。我不确定。”
“没问过?”
“不敢问。”
何年点点头,像懂了。
有些人,有些事,不问还能留点幻想,问了就连幻想都没了。
“有时候我觉得,”何年转着新的一杯酒,
“感情这东西,就像做生意。你得评估风险,计算回报,做尽职调查。
但最后你会发现,再精密的计算,也算不过人心。”
“你不像是会这种话的人。”陆燃看她,“你看上去……很理性。”
“理性是外壳。”何年,“壳里面,也是一团糟。”
陆燃想起第一次见何年,在摩纳哥那个酒会上,她穿着得体,谈吐从容,像个从不出错的完美精英。
但现在坐在她旁边的何年,卸下了那层壳,露出了里面的疲惫和脆弱。
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表面光鲜,内里千疮百孔。
“你后悔吗?”陆燃问,“喜欢上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