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星再度睁开眼时,营帐缝隙间透入的光已变得明亮而稳定。
体内那股阴寒蚀骨的剧痛已然消退,只余下经脉过度透支后的隐隐酸软,以及神识深处传来的一阵阵细微空虚福
她轻轻动了动指尖,确认了对身体的基本掌控,随即缓缓坐起身。
净灵玄光阵的光芒早已熄灭,静室内空气清新,显然有人在她沉睡时更换过维持清净的符文。
玄纱斗笠依旧妥帖地戴着,掩去了她此刻或许略显疲惫的神情。
她并未急于起身,而是先内视己身。
紫府识海虽不复鼎盛时的浩瀚璀璨,却也风浪平息,那纠缠不休的诅咒低语已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经脉中灵力流转虽略显滞涩,却纯净平和,再无丝毫异种能量的阻碍。
大营提供的丹药和阵法效果极佳,加之她自身根基雄厚、灵儿最后那蕴含生命真意的滋养,以及一场彻底放松的深度睡眠,使得这般沉重的伤势,竟在短短半日多的时间里恢复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不过是水磨工夫的温养。
确认无碍后,凌星的目光落在一旁空置的玉案上。
心念微动,一套由寒影峰特产的“冰蚕雪纸”和“凝霜墨”便出现在案头。
虽然圣庭方面必然更习惯于用神识直接烙印玉简,快捷方便,但她还是选择了更为传统的书写方式。
并非迂腐,而是她觉得,面对那种诡异莫测、直指心神本源的能量,将感受与思考诉诸笔端,于一字一句的斟酌书写间,或许能更清晰地梳理脉络,捕捉到那些可能被神识快速掠过、却至关重要的细微之处。
她执起那支以“静心竹”为杆、“雪狼冬毫”为锋的符笔,蘸饱了泛着淡淡寒气的凝霜墨。
笔尖触及光洁而微凉的纸面,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首先描述的,是那能量侵入瞬间的感受。
“其力阴寒,非寻常冰煞之属,更似源自九幽隙缝之凝滞死寂,透骨侵魂,甫一接触,灵力运转立时滞涩,如陷泥淖。
然此仅为表象,其核心恶毒之处,在于附着神识之上之‘低语’或曰‘意念侵蚀’。”
她笔锋沉稳,字迹清峻,如刻如凿。
“赐语非同寻常魔音贯耳,亦非幻术迷惑。
它并非强行灌输某种意念,而是……放大与扭曲。”
凌星微微停顿,回忆着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诡异感受,“它似能敏锐捕捉受者心神深处潜藏之恐惧、执念、乃至道心细微瑕疵,以此为引,编织出极具针对性之幻象与质疑。
于陈羽,或引动其操控毒功时对反噬之隐忧;于姜白,或幻化其剑心失守、信念崩塌之景;于清霞,或动摇其刚柔转换之道基……皆直击要害,瓦解斗志于无形。”
她详细记录了自身如何以强大神识强行对抗,以及后来借助“神心照影阵”引导他人时的观察。
“寻常净化之术,如以烈火焚秽,或可祛除其能量外壳,然对慈根植于心念之毒害,效力有限,甚或可能因强力冲击而加重受者心神创伤。
需以更精微之法,或引导受者自身正念克服,或……如灵儿所为,以近乎本源之生命规则之力,从根本上‘净化’其存在根基。”
提到灵儿时,她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稍稍晕开一点,随即被她以灵力悄然抚平。
她还特别分析了那能量最后爆发时,能一定程度规避炼虚大能拦截的特性。
“其遁行轨迹蕴含某种空间扭曲之妙,似并非完全存续于此界维度,故常规灵力屏障、道法封锁难以完全阻隔。
推测其或与血煞教最终动用的、涉及位面间隙怨力的邪恶仪式有关。
日后若遇类似手段,需提前布设干扰空间稳定或具备‘锁定本源’特性之阵法法宝,或可克制。”
除了自身感受,她也结合了对其他伤员的观察。
例如,那诅咒对心志坚定、道心纯粹者,虽造成痛苦,但抵抗时间明显更长;而对心神有隙、或曾依赖外力速成者,侵蚀速度则快得惊人。
她还提及,那能量中蕴含的一丝扭曲的正统道法基底,或许是其难缠的原因之一,但也可能成为破解的突破口,若能寻得溯源之法,或可事半功倍。
洋洋洒洒,写了十数页。
不仅有事发时的细致描述,更有基于茨成因推测、特性归纳、应对建议,甚至还包括了几种她根据能量特性临时构思的、专门针对此类心神攻击的防护符箓或简易阵法的构想草图,虽只是雏形,却已显其思路之缜密与前瞻。
书写完毕,墨迹由灵力瞬间烘干。
她又亲自以术法拓印了数份,每一份都清晰无误。
完成这一切,她才将一份报告收起,其余则置于案上,等待圣庭之人来取。
果然,不久后便有负责战后事夷圣庭文吏前来,态度恭敬地取走了报告。
随后几日,正如凌星所料,她又被接连请去数次。
地点从最初战利品清点处的偏帐,换到了戒备森严的军机参议厅,最后甚至是在一座临时搭建、却布满了隔绝探查阵法的静室中,面对三位气息渊深、看不清具体面容的圣庭高层人物——从对方无意间流露出的些许道韵判断,至少是炼虚中期以上的大能。
询问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具体。
“凌友,报告中提及‘低语直击心神弱点’,依你之见,慈手段,可否大规模施展?其对施术者有何等要求?”
“你推断此能量蕴含一丝扭曲道基,可能源自其教派初创之秘,此依据为何?对你所构想的‘溯源净化’之法,有几分把握?”
“那空间遁行特性,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能否用于追踪其残余势力之藏匿地点?”
面对这些追问,凌星始终从容。
她言语清晰,条理分明,既有基于事实的客观描述,又不乏基于自身深厚学识与特殊神识感知的大胆推断。
她将那种诡异能量与古籍中记载的几种偏门诅咒、域外魔头手段相比较,指出异同;也结合自身对阵道、符箓的深刻理解,阐述应对策略的可行性。
她并不讳言某些推断尚缺乏实证,但每一个观点都建立在严密的逻辑链条之上。
几次问询下来,连那几位见多识广的圣庭高层,眼中也不时闪过惊异与赞赏之色。
他们发现,这位来自灵道宗的年轻弟子,不仅赋异禀,实战能力超群,其心思之缜密、见识之广博、尤其是对力量本质的洞察力,远超同辈,甚至不逊于许多积年老怪。
她提供的这些第一手资料和独到见解,对于圣庭完善对此类邪异手段的档案库、制定未来的防范与应对策略,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最后一次问询结束,为首那位气息最为深邃的大能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凌友所言,皆已记录在案。你所提供的讯息与见解,于圣庭而言,功莫大焉。此事关乎未来南域安定,圣庭自有计较。友可安心返回道苑进修,日后若有需印证之处,或许还会叨扰。”
凌星起身,执礼应道:“分内之事,前辈过誉。晚辈必当尽力。”
态度不卑不亢。
离开静室,外界阳光正好。
庞大的圣庭联军已然开始有序拔营,准备班师回朝。
旌旗招展,飞舟起落,虽经大战,秩序却丝毫不乱,尽显霸主气象。
凌星回到寒影峰众人暂居的营区,见灵儿、夜涵等人也已收拾妥当。
灵儿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眼中关切流转,仔细打量她的气色,见确实无碍,才轻轻松了口气。
夜涵抱剑立于一旁,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师姐,都处理完了?”灵儿轻声问道。
“嗯。”凌星应了一声,玄纱轻晃,“可以回去了。”
不久,庞大的队伍启程。
归途不似来时那般紧迫,乘坐的是圣庭安排的巨型豪华飞舟,速度平稳,设施完备。
站在甲板上,俯瞰下方山河大地,虽依旧受灵气低谷影响,显得有些黯淡,但万魂寂灭渊方向那股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已然消散,地间似乎清明了不少。
飞舟穿越云海,向着悬浮于万丈高空的紫曜皇都驶去。
凌星独立舷边,玄色道袍在高速飞行产生的罡风中猎猎作响,却纹丝不动。
她望着远方那笼罩在氤氲紫气与璀璨星辉中的宏伟皇都,心中并无多少胜利归来的喜悦,反而是一片澄澈的平静。
此番征战,险死还生,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也窥见了邪恶的扭曲源头。
自身修为虽未突破,但对敌手段、尤其是应对非常规威胁的能力,无疑经历了一次淬炼与升华。
更重要的是,通过与圣庭高层的几次接触,她对这个庞然大物般的盟友,有了更直观也更深刻的认识——其效率、其底蕴、其面对未知威胁时的严谨与重视,都远超寻常宗门。
飞舟缓缓降落在指定的泊位。
踏上熟悉的浮空仙岛,紫极道苑的亭台楼阁在望。
经历了一番血火洗礼,重返这处修行圣所,众人心境已然不同。
少了初来时的几分新奇与拘谨,多了几分沉静与坚韧。
后续几日,道苑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习课、修炼、切磋,一切照旧。
但暗地里,关于万魂寂灭渊一役的细节,尤其是凌星等人在其中的表现,以及那诡异诅咒之事,仍在少数高层和亲历者中范围流传。
凌星能感觉到,偶尔投来的目光中,除了以往的敬畏,更多了几分佩服。
她对此并不在意,依旧按部就班地修孝研习。
只是在无人时,会取出那枚自己保留的报告副本,偶尔添注几句新的思考。
一切都似乎告一段落。
她抬眸,望向道苑深处那更高层次的传承殿阁,目光幽深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