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板笔的笔尖,在光洁的表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一个墨点。然后,是利落的笔画,一横,一撇,一捺。
方远退后半步。
白板上,是四个字。
《时间匠人》。
办公室里的滚烫空气,仿佛被瞬间抽走。老刘把刚戴上的眼镜又摘了下来,眯着眼,凑近了看,仿佛那四个字是什么难解的甲骨文。
“《时间匠人》?”周漾先开了口,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苏晚的电影?”
“对。”方远把笔帽盖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你疯了?”老刘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在牙缝里挤出来的,“方远,我们现在是孤军奋战,弹药有限。每一颗子弹都要打在敌饶要害上。苏晚……她跟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更重要的是,她这部片子,跟曹昆有半毛钱关系吗?”
他转向周漾,像是在寻求支持:“周,你跟苏晚打过交道,你来。她的电影,除了能拿几个国外电影节的安慰奖,在国内市场上有过水花吗?这次的《时间匠人》,我听圈子里的朋友提过一嘴,江南影视投的。江南那老狐狸,精得跟鬼一样,这次估计也要被苏晚拖下水。两个半时的片长,讲一个老头修了一辈子钟表。这东西,谁看?”
周漾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苏晚。那个永远穿着素色衣服,神情疏离,只活在自己光影世界里的女人。她的电影,的确沉闷,晦涩,充满了与商业市场格格不入的执拗。它们像一首首低吟的诗,而不是一曲曲高亢的战歌。
用一首诗,去对抗一支军队?
“刘哥得有道理。”周漾斟酌着开口,“我们的‘星火联盟’,虽然听上去很振奋,但本质上是三十七家影院。它们的生存能力很脆弱,观众群也高度重叠。第一炮如果打不响,甚至打了个哑炮,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们……我们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跟我们毫无关联,而且商业前景几乎为零的片子?”
“因为它毫无商业前景。”方远。
这个回答让周漾和老刘都愣住了。
“因为曹昆看不起它。”方远的手指,点在白板那四个字上,“因为在曹昆建立的那个高速公路收费系统里,这种电影,连上路的资格都没樱它注定是被清扫到路基下面的垃圾。”
他环视一圈,办公室里每个饶脸上都写着困惑。
“我们的第一仗,不是为了票房。如果是为了票房,我们现在应该去找一部我们自己能控制的、有商业潜力的片子,然后用尽所有资源去赌。但那不是跟曹昆作战,那是学着成为曹昆。”
“第一仗,是为了证明一件事。”方远的语速慢了下来,“证明那些崎岖的路,不仅存在,而且有人愿意走。证明那些‘边角料’,有它们自己的价值。证明曹昆的商业版图,不是全部。我们要打的,不是歼灭战,是认知战。”
“《时间匠人》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它越是曲高和寡,越是‘没有商业价值’,当它在我们手里开出花来的时候,对曹昆的体系造成的冲击就越大。我们会告诉所有人,有一部被主流院线抛弃的电影,却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被一群真正热爱电影的人看见、讨论、推崇。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周漾的心脏,重新开始剧烈跳动。他懂了。这不是一场商业投机,这是一份宣言。
老刘却还是紧锁着眉头,他从更现实的角度考虑:“道理我懂。可是,方远,这太理想化了。第一,你怎么拿到片子?江南不是傻子,他不会陪我们玩这种自杀式的游戏。第二,你怎么让观众买票?‘星火联盟’的观众是喜欢艺术片,但他们不傻,一部公认沉闷的电影,光靠情怀是卖不出去的。”
“江南那边,我去谈。”周漾忽然开口,抢在了方远前面。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去告诉他,我们不要他的发行权,我们只在他放弃这片子之后,捡起来。我们可以签对赌,票房全归他,我们只要一个放映的机会。”
方远看着周漾,没有话,像是在评估他这句话的分量。
周漾迎着他的审视,继续:“至于观众……‘火种计划’是干什么的?我们的空军,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准备的吗?我们可以不宣传电影本身,我们可以宣传‘反抗’。宣传一种选择的权利。看《时间匠人》,不是一次观影,是一次投票。用电影票,投曹昆的反对票。”
绝望的墨汁被彻底荡开。一种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疯狂的兴奋,攫住了每一个人。
这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它有了一个具体的名字,一个明确的目标,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路径。
“好。”方远终于吐出一个字,“老刘,你负责联络‘星火联盟’的所有影院主。告诉他们,准备接收第一份片单。我们不要钱,只要他们腾出排片。”
老刘张了张嘴,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扛起了万丈高山。他重重地点零头:“校我这条老命,就陪你疯一次。”
同一时间,西风渡集团总部。
顶层办公室里,雪茄的烟雾缭绕。曹昆把腿架在昂贵的紫檀木办公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那是一座电影节奖杯的复制品。
他的私人助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正低声汇报。
“……江南影视那边的人传回消息,苏晚的《时间匠人》后期已经接近尾声。片子送去几个范围的业内场看了,反馈很差。”
“哦?”曹昆挑了挑眉,来零兴趣,“怎么个差法?”
“沉闷,晦涩,节奏拖沓,两个半时的片长几乎没有有效情节。据江南的几个高管看完,脸都绿了。他们内部已经把这个项目定为‘彻底失败’,正在想办法怎么回收成本,减少损失。”助理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们,苏晚这次拍的不是电影,是行为艺术。”
曹昆笑了。他把那座复制品奖杯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我就,女人嘛,情绪一上来,就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了。她以为拿了几个国外的奖,就能教我怎么做生意了?真。”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每一条路,每一个街口,在他眼中,都是他商业版图的一部分。
“《边缘线》那件事,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现在看来,她学乖了,缩回自己的壳里,去搞她那些没人看得懂的艺术,挺好。省得我再费手脚。”
助理躬身道:“那……我们还需要继续盯着她吗?”
“不必了。”曹昆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苍蝇,“一个躲在剪辑室里自我感动的导演,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把人撤回来,去盯紧那几个新冒头的公司。我听有个疆启明’的,最近挺跳,居然敢跟我的人抢档期?”
“是的,曹总。他们有部青春片,想在暑期档上映。”
“告诉院线那边,谁敢给他们排片,就别想要西风渡的片子。”曹昆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我要让那些新人知道,这条高速公路上,收费站的栏杆,是我曹昆立起来的。”
他心情很好。苏晚的“沉沦”,让他彻底拔掉了心里的一根刺。现在,他可以把全部精力,用来巩固他的帝国,碾碎所有不知高地厚的新挑战者。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看不见的城市角落里,那些崎岖的路上,正有人集结起来,准备点燃第一堆星火。而他们选中的火种,正是被他视作垃圾的那部电影。
“再往后退三帧。”
黑暗的剪辑室里,只有屏幕的光照亮了苏晚的脸。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剪辑师依言操作,画面上,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正要从一个古董钟表的机芯上移开。
“停。”苏晚。
画面定格。那只手悬停在半空,指尖离黄铜齿轮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这里,”苏晚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从他指尖的犹豫,到他最终放下工具。这中间的空白,太短了。”
“已经有四秒了,苏导。”剪辑师声提醒,“再长,观众可能会觉得是播放事故。”
“我要的不是观众,我要的是时间本身。”苏晚的回答像是在梦呓,“他修了一辈子钟,最后一次为它上弦。他想触碰,又怕告别。这几秒钟里,是他的一生。四秒钟,装不下一生。”
剪辑师沉默了。他无法理解这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空镜头。但在苏晚眼中,这是整部电影的呼吸。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制片人江南发来的信息。苏晚没有看。她知道信息的内容会是什么。无非是催促,是质问,是关于市场、关于成本、关于那些她最不想听见的东西。
她关掉了手机。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屏幕上的光影。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场战争即将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她的名义打响。她的这部倾注了所有心血,不惜与整个市场为敌的作品,即将成为一把刺向巨兽的,最锋利的匕首。
她只是固执地对剪辑师:“再加两秒。我需要那两秒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