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木与污水混合的酸臭气息,是杨十三郎恢复正常意识后,闻到的第一种味道。
他躺在一条窄巷深处,身下是浸满污水的稻草堆,半边身子都陷在泥泞里。
雨水正从屋檐缺口淅淅沥沥滴落,砸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试图移动时,全身骨骼仿佛碎裂般剧痛,左眼处的茉莉金印灼烧般刺痛,如同在受酷刑一般。
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记忆已然模糊。
只记得自己从巨灵山废墟边缘纵身跃下,本该粉身碎骨,怀中那片龙鳞衣残片却突然发烫,裹着他坠入云海。
再醒来时,便已在这凡尘陋巷之郑
凡间的浊气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压在他每一寸肌肤上。
昔日流转自如的仙元,此刻凝滞在丹田深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每一次试图调动,都引得经脉阵阵抽痛。雨水顺着额角流进左眼,那金印竟像活物般蠕动了一下,痛得他猛地蜷缩起来。
巷口传来脚步声,他本能地缩进阴影深处。
几个凡间孩童嬉笑着跑过,将泥水溅到他藏身的角落,却无人瞥见黑暗中那双依然清亮的眼睛。
饥饿与寒冷如附骨之蛆。
他看见一只野狗在巷口啃食着什么,那畜生似乎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龇着牙逼近。
杨十三郎下意识抬手想凝出一缕仙元,指尖却只冒出一点微弱火星,转瞬即逝。野狗受惊退后两步,复又逼近。
杨十三郎苦笑。
曾几何时,他是庭枢院的白案子,首座大人,
他弹指间便能召来火,如今却连驱赶一只野狗都如此艰难。
摸索周身,除了一身破烂衣,便只有贴肉藏着的两样东西:那片焦黑的龙鳞衣残片,还有半块硬如石头的干粮——谁偷偷塞给他的?或是他自己捡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就着雨水,他艰难地啃食那干粮。
吞咽时喉头剧烈疼痛,仿佛有刀片刮过。
仙体堕凡,竟连五谷杂粮都难以承受。
雨愈加大了。
巷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他拖着身子往巷子更深处挪去,最终在一处破败屋檐下找到个相对干燥的角落。
怀中龙鳞残片贴着胸口,传来微弱暖意,凡间的雨水竟让它表面的焦痕渐渐脱落,露出底下暗金的纹路。
夜雨滂沱,陋巷如墓。
杨十三郎抱紧自己,感受着仙元在体内艰难流转的细微颤动。
左眼金印随着雨声节奏隐隐作痛,那痛楚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他闭上眼,想起戴芙蓉最后看他那一眼。温柔而决绝。
手指深深抠入泥泞之郑
……
高烧如野火般在杨十三郎体内肆虐。
也不知在凡间转悠了几日……
他蜷缩在破庙残破的神像后,身上盖着捡来的破烂草席,仍止不住地发抖。
凡间的病气如同无形的蛆虫,钻入他仙体的每一处裂缝。
左眼的茉莉金印灼烫得像是烙铁,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半边头颅剧痛难忍。
杨十三郎感觉自己在腐烂……
混沌中,他仿佛看见刑台上。
雷鞭撕裂某位仙官的肌肤,仙骨寸寸断裂。
一转头,赫然是戴芙蓉……她被强行拖走时,衣袂掠过他的指尖,留下最后一缕淡香。
“芙蓉……”
他无意识地呻吟,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
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香气。
似是某种草药被碾碎后散发出的清苦,又夹杂着凡间烟火气。
那气息透过破窗飘入,缠绕在他的鼻尖。
左眼的金印突然剧烈搏动。
痛楚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捂住左眼,指尖触到的皮肤下,竟有什么在蠕动。
那感觉诡异非常,像是纹路在自己重组,在皮下游走。
剧痛中,他恍惚看见一些破碎的画面:金印的纹路在黑暗中发光,延伸出细密的金线,如蛛网般蔓延。而怀中那片龙鳞衣残片不知何时已滑出衣襟,紧贴在他的心口处。
残片上的焦痕正在褪去,露出底下暗金的质地,与左眼的金印产生着某种共鸣。
杨十三郎挣扎着坐起,倚靠着冰冷的神像底座。他颤抖着取出龙鳞残片,将其按在左眼之上。
刹那间,刺痛达到了顶点。
他闷哼一声,几乎晕厥。
但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缘,那些游走的金线突然稳定下来,在他的感知中交织成一幅残缺的图景——
那不是凡间任何已知的堪舆图。
星辰排列怪异,地脉走向扭曲,几处光点闪烁不定。
其中最亮的一个光点,与他此刻所在的方位隐隐呼应,指向西北方向。
而龙鳞残片上,那些暗金纹路不知何时组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正与脑中地图上的某个标记重合。
杨十三郎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高烧未退,左眼仍在灼痛,但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净世罚未能彻底抹去他与四位夫人之间的羁绊。
这茉莉金印不仅是刑罚的标记,更成为了某种指引——以痛苦为代价,指向她们可能存在的方向。
而龙鳞衣残片作为故物,增强了这种感应。
凡间的浊气、特殊的草药气息,恰巧催化了这个过程。
他颤抖着用手指沾了泥土,在神像底座上艰难地勾勒出脑中那幅残缺地图的轮廓。尤其是西北方向那个闪烁的光点,被他反复描画、牢记。
“以此为引……”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必能找到你们。”
破庙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缕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泻下,正好照在他刚画好的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地图上。
杨十三郎凝视着那简陋的图纹,左眼的刺痛渐渐转为一种持续的、提醒般的悸动。
这条以伤痛铺就的路,他终于找到了起点。
……
西北方向。
这个念头在杨十三郎脑中扎根,如同左眼的金印般灼灼发亮。
他拖着依旧高烧不湍身子,循着脑中那幅残缺地图的指引,艰难地穿行在凡尘的街巷之间。
凡间的浊气依旧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的抽痛。
但他不敢停下。左眼的悸动和怀中龙鳞残片的微温,是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他避开人群,专挑僻静路,最终来到城镇西北边缘的一处荒废之地。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废弃冶炼坊。
焦黑的炉膛坍塌过半,满地是锈蚀的铁渣和破碎的模具。
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金属腥气与焦煤味,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这气息干扰着灵觉,却也奇异地隔绝了某些窥探——或许正因如此,某些东西才能在簇残留。
杨十三郎站在倾颓的大门下,左眼的刺痛骤然加剧。
龙鳞残片在怀中发烫,几乎要灼伤皮肤。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这片废墟。
焦炉、铁砧、废弃的铸模……他一步步深入,全神贯注地感知着那微弱的共鸣。
风雨侵蚀的锈铁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西斜,将他摇晃的身影拉得细长。
一无所获。
仙元的枯竭与凡间病气的侵蚀让他视线开始模糊,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他几乎要怀疑那所谓的指引只是高烧产生的幻觉。
就在他几乎力竭,单膝跪倒在地时,指尖无意中触到一处半埋在铁渣下的硬物。
那东西入手冰冷,边缘锐利,形状不规则。但就在触及的刹那——
嗡!
怀中的龙鳞残片猛地一震,左眼金印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与此同时,他指尖那块焦黑扭曲的金属竟微微震颤起来,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
杨十三郎猛地清醒过来。他徒手刨开周围的铁锈与渣土,心翼翼地将那物取出。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金属碎片,通体焦黑,边缘呈不规则的断裂状,表面隐约可见细微的刻纹,却已被高温灼烧得难以辨认。它沉重异常,绝非寻常铁器。
是它,
又一块……
戴芙蓉那盏溯魂灯的又一块碎片。
他曾无数次见她于静夜独坐,指尖轻抚灯盏,眸中映着跳跃的灯花。
那盏灯能照见魂魄本源,是她认识羊蝎大师后最珍视的法器,从不离身。
如今,却只剩这焦黑残片,冰冷地躺在他掌心。
悲恸如潮水般涌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颤抖着收紧手指,碎片锐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缓缓渗出,滴落在焦黑的金属上。
滋啦一声轻响。
血珠竟被碎片吸收,那焦黑表面倏然闪过一抹幽光。
下一刻,左眼金印的剧痛达到了顶点。杨十三郎闷哼一声,眼前景象骤然扭曲破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冰冷沉重的锁链拖曳过粗糙的石地。
——一声压抑的、熟悉的闷哼,带着极力隐忍的痛苦。
——视野急速掠过一片扭曲的光影:干涸龟裂的河床,远处一座歪斜的残塔剪影,空是一种不祥的昏黄色……
——最后,是一片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幻象戛然而止。
杨十三郎猛地喘过气,发现自己仍跪在废墟之中,掌心刺痛,那碎片静静躺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不是。
那些破碎的声像,尤其是戴芙蓉那一声痛苦的闷哼,已如烧红的铁钎,深深烙进他的神魂深处。
他紧紧攥住那枚碎片,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骨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福
干涸的河床。
歪斜的塔。
这是溯魂灯碎片以自身残存灵性,结合他的血脉与执念,反馈回来的最后信息。
是戴芙蓉可能所在的方向,是她曾经历过痛苦的印记。
杨十三郎缓缓站起身,将那片焦黑的金属残片心收入怀中,与龙鳞残片贴肉放置。
两片故物挨在一起,竟生出微弱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几分凡间浸骨的寒冷。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目光穿透废墟的残垣断壁,落向遥远的际。
那里,或许有一条干涸的河,一座歪斜的塔。
和一个他必须找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