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廊道中回响,渐行渐远。
当最后一点属于沉渊聚落的、那由苍白苔藓和怪异菌类发出的幽光被甩在身后,杨十三郎彻底没入了纯粹的黑暗。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陈腐的空气,掌心那枚沉寂的金印,此刻正传递出微弱却清晰的牵引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指向未知的前路。
老烛最后的话语犹在耳边:“……墟,乃大凶之地,亦是唯一可能蕴含‘出路’线索的禁忌之所。骸骨绘制的路径,只到‘泣血石林’便止,再往前,便是连我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绝对黑暗。你好自为之。”
那苍老的声音里,除了告诫,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而骸骨那双独眼,在告别时,更是锐利如刀,审视中夹杂着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凝重。
杨十三郎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甩开无论前路如何,他已没有回头路。
自从蟠桃园出了命案后,他早就感觉自己的命运像被别人操控了一般,有时强大无比,有时虚弱如此……就像现在……
聚落并非善地,那些残民的目光冰冷而戒备,若非一场意外的危机和一场彼此试探的交易,他恐怕早已化作枯骨。
这深渊之下,弱肉强食,才是唯一的法则。
根据骸骨提供的、刻画在坚硬的不知名的兽皮上的简陋地图,他需要先穿过一段名为“沉寂回廊”的漫长地下峡谷。
刚一踏入这片区域,环境便骤然不同。
聚落附近尚有些微气流和生机,而这里,只有凝固般的死寂。
脚下是松软而湿滑的积尘,踩上去悄然无声,仿佛行走在巨兽的坟冢之上。
头顶不再是人工开凿的穹顶,而是自然形成的、高不见顶的岩层,偶尔有冰冷的水珠从极高处滴落,在绝对的安静中发出惊心动魄的脆响。
黑暗浓郁得化不开,即便他努力适应,视觉也几乎完全失效。
他只能依靠触觉、听觉,以及掌心金印那持续的、指向明确的微弱悸动来辨别方向。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杨十三郎立刻屏息凝神,隐入一块巨岩的阴影郑
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如同潮水般从岩壁上方涌过,那是一些拳头大、双目退化、依靠超声波感知的盲蝠。
它们似乎被什么惊扰,仓皇飞过,并未发现下方的他。
又前行一段,脚下踩到一片滑腻的区域,黑暗中骤然亮起几点幽绿色的磷光。
是“蚀骨苔藓”!他心中一凛,迅速跃开。
只见刚才落脚之处,那片苔藓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散发出带着甜腥气的腐蚀性孢子。
杨十三郎心翼翼地绕行,不敢触碰分毫。
目前这些所见所闻,一切都在提醒他簇的凶险。
然而,在他全神贯注应对之际,一个细微观察后,一丝疑惑悄然浮上杨十三郎心头……
两侧的岩壁,触手冰凉坚硬,但某些区域的纹理,似乎过于规整了些,不像是然形成的曲折脉络,反倒隐隐透着某种……人工雕琢的规律感,只是被厚厚的尘埃和矿物结壳覆盖,难以辨认。
尤其是一处转角,岩石的接缝竟然呈现出近乎直角的转折,这在地底岩层中极为罕见。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这地方,不像是在山腹之中,倒更像是行走在某座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已然倾颓的宫殿或巨塔的内部通道里。
他将这归咎于黑暗和压力带来的错觉,不再深思。
金印的牵引力在前方增强,预示着“泣血石林”快要到了。
据地图标注,那里是已知安全路径的终点,也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丝由金印带来的、依旧微薄却坚韧的力量,目光变得更加坚定。
无论这深渊之下藏着什么,无论那“墟”是否是陷阱,他都必须去闯一闯。
因为回去的路,或许就在那绝望的尽头。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走向那片连残民都视为禁区的、更深沉的黑暗。
按照兽皮地图的指示,穿过“沉寂回廊”,便应抵达“泣血石林”的边缘。
然而,当杨十三郎按照金印指引,步入一条看似是唯一通路的、倾斜向下的古老石阶时,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悄然浮现。
这石阶宽阔异常,可容数骑并行,阶石虽残破,却仍能看出昔日的规整。
只是,他走了许久,依照感觉至少已下行数百丈,可回头望去,来路竟模糊在几乎不变的黑暗里,而前方,阶梯依旧延伸,仿佛永无尽头。
四周的景象,无论是岩壁的凸起,还是头顶垂下的苍白石笋,都开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重复福
他心头一沉,意识到可能陷入了深渊中最令人头疼的困境——鬼打墙。
他尝试加快脚步,甚至动用身法疾驰一段,但一炷香后,他再次看到了那块熟悉的、形似蹲伏野兽的巨岩立在阶旁,那是他半刻钟前刻意留下记号的参照物。
他又尝试向上回奔,结果依旧,不久后便回到了原地。空间在簇仿佛被无形之力扭曲、折叠,形成了致命的循环。
杨十三郎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
他闭上双眼,不再依赖容易欺骗的视觉,而是将心神沉入体内,细细感知掌心金印传来的波动。
那指向“墟”的牵引力依旧存在,但在某个方向上,变得异常微弱,而在另一个看似偏离阶梯的方向,那感应却如风中残烛,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空间的稳定性。
他睁开眼,目光锁定侧前方一处看似坚不可摧的岩壁。
毫无疑问……金印的微薄感应,正源于其后。
他走近岩壁,触手冰凉。表面并无异样。
他运转体内那丝微弱的气力,不是攻击,而是尝试如同涟漪般轻轻震荡而出,去触碰、去共鸣。
杨十三郎手掌在额头边扇动了几下空气,他想用自己的风神之眼超强感知能力,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本是无奈之举。
然而,奇迹发生了。
当那微弱而纯净的气机触碰到岩壁某处时,岩壁竟如水纹般荡漾了一下……
虽瞬间恢复,但他清晰看到,那里有一道极细微的、几乎与岩石纹理融为一体的裂缝,裂缝深处,似乎有某种能量节点在微微闪烁。
更令他诧异的是,周遭那令人烦躁的循环感竟减弱了些许,心神也清明了不少。
这感觉,就像是簇的混乱规则,对他这至纯至简的风神之眼的根基功法,表现出一种难以理解的“亲和”。
不及细想,他凝聚力量,对准那能量节点薄弱处,一指点出。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处岩壁竟如镜花水月般碎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后面露出了一条幽深、但绝非幻象的石缝通道。
缺口之外,正是那“泣血石林”的边缘,怪石嶙峋,隐泛暗红。
他毫不犹豫,闪身而出。回头望去,那缺口已迅速弥合,石阶幻象依旧。
还未等他喘息,刚踏入石林数步,异变又生。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周遭景物飞速流转,仿佛刹那千年。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怀中用来计时的、一种在聚落换取的、遇到危险会加速枯萎的“忧昙花”花瓣——原本预计能维持一日的花瓣,竟在瞬间焦黑卷曲,化为飞灰!
但杨十三郎自身却感觉只过了一瞬。这是时间紊乱之地!
他心头骇然,急忙稳固心神。
就在这时,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凭空袭来,无声无息,直透魂魄!煞灵!
他虽看不见,但灵觉疯狂预警,浑身汗毛倒竖。
本能地,他再次运转几位夫人传授的基础心法护住灵台,同时掌心金印微光自主流转,覆盖全身。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冰雪,那无形煞灵触碰到金印微光,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退开,气息都萎靡了不少。
杨十三郎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阴寒气息中传来的痛苦与惊惧。
他趁机一步踏出这片诡异区域,那股时间错乱感才骤然消失。
接连遭遇空间折叠与时间紊乱,再加上煞灵偷袭,杨十三郎已是心力交瘁。
他靠在一块暗红色的巨石后,剧烈喘息。
刚才的经历太过诡异,那基础心法在簇的特殊效果,以及金印对煞灵的强烈克制,都透着不寻常。
尤其是破开鬼打墙时那“恰到好处”的节点,以及煞灵攻击时那看似凶险、却总差之毫厘的感觉……这一切,真的只是运气和实力吗?
他望向石林深处,那里魔气隐隐,比之外围更显凶险。
金印的牵引力在前方坚定地指向深处,催促着他前校
然而,一股寒意却比魔气更先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重重险阻,为何感觉……更像是一道道被精心设置、既考验他、却又似乎并不真想立刻置他于死地的关卡?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毒藤般缠绕在心间,再也无法驱散。
他休息片刻,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变得更加警惕,这才心翼翼地继续向“墟”的入口摸去。
穿过那片诡异而压抑的“泣血石林”,脚下暗红色的土壤仿佛浸透了干涸的血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与硫磺混合的腥气。
石林尽头,地势陡然下沉,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
而当杨十三郎站在盆地边缘,向下望去时,即便心中已有准备,呼吸仍是不由得一滞。
眼前所见,已非“废墟”二字可以简单形容。
那是一片无比辽阔、一直向黑暗深处蔓延的崩塌世界。
无数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断壁残垣杂乱地堆积着,像是某个洪荒巨神的玩具被肆意摔碎后弃置于此。
那些石质巨柱,即便已然断裂,残留的部分也粗壮如山,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暗色苔藓与发光的菌类,映照出模糊而古拙的雕刻痕迹——
那并非他所知的任何朝代或宗门的纹样,而是更为原始、苍劲的图案,描绘着星辰、巨兽、以及一些难以理解的祭祀场景。
更远处,隐约可见宫殿的轮廓,但大多已坍塌得不成形状,只有一些尖顶或飞檐的残骸,如同巨兽的骨骸,倔强地刺破黑暗。
整个盆地死寂无声,却有一种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压弥漫开来,那是岁月与毁灭共同酿造的死寂,夹杂着一种曾经辉煌至极、如今却万劫不复的悲凉气息。
这里,便是“墟”,古神陨落之地,亦是镇压邪魔的古老战场。
杨十三郎沿着陡峭的坡壁心向下,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种震撼。
脚下踩到的,不再是泥土,而是厚厚的、由破碎瓦砾和矿物尘埃堆积而成的“土壤”。
他随手拾起半截埋在土中的玉簪,虽灵气尽失,但材质温润,雕工精妙绝伦,远非当今修士所能企及。
不远处,一具倚靠在断墙下的枯骨引起了她的注意。
骨骼呈淡金色,即便历经无数岁月,依旧隐隐散发着微光,显示其主人生前修为必然通彻地。
枯骨旁,散落着一柄断裂的古剑,剑身布满裂纹,但断口处依旧寒光凛冽,令人不敢逼视。
“上古大能……”
杨十三郎心中凛然。
簇陨落的,恐怕是远超他想象的存在。
他收敛气息,更加谨慎。
根据金印愈发强烈的指引,那“镇物”应在盆地的中心方向,也就是那片最为集症也最为破败的宫殿群深处。
他选择了一条看似是通往中心区域的巨大廊道前进。
廊道顶部已然塌陷大半,露出幽暗的虚空,两侧墙壁高达数十丈,绘着早已斑驳剥落的壁画。
他驻足细看,壁画内容似乎是记录一场宏大的战争:一方是驾御神兽、施展雷霆的仙神般人物,另一方则是笼罩在混沌黑雾症形态扭曲狰狞的魔影。双方厮杀惨烈,地崩碎。
然而,就在他试图解读一幅描绘主祭者主持某种仪式的壁画时,目光猛地一凝。
壁画中,那主祭者的手势庄严古老,但在一个极其细微的衔接处,手指的弯曲方式,出现了一个绝不符合任何他所知古礼典仪的、非常生硬的转折。
就像是……画师本人对此仪轨并不完全了解,只是凭借模糊的印象或错误的传承临摹而成。
“是年代太过久远,导致刻画失真?还是……”
他心中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但不及深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令人牙酸的能量嗡鸣。
他立刻伏低身体,悄无声息地靠近廊道出口。
出口外,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广场尽头,便是那座最为宏伟、也崩塌得最为彻底的主殿遗迹。
而就在广场中央,地面上刻画着无数复杂的、已然黯淡的符文,构成一个巨大的残阵。
此刻,那残阵的几处节点,正不稳定地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灼热而狂暴的气息——是地肺毒火残留的禁制!
方才的嗡鸣,正是禁制能量间歇性躁动的声音。
若是不明就里踏上去,瞬间便会引动地火焚身。l
杨十三郎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能量流动的轨迹,结合金印对危险区域的微弱排斥感,在脑海中飞快推演着安全路径。
这上古禁制,哪怕只剩残阵,也绝非易与之物。
他深吸一口气,将状态调整至最佳。
金印在掌心微微发烫,指引着方向,也警示着危险。
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算开始。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死亡广场,寻找着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