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艳兰站在市妇幼保健院生殖免疫科的长廊里,医用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
她将棒球帽檐又往下压了压,黑色口罩几乎遮住半张脸,黑色风衣裹紧的身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紧绷。走廊电子屏不断滚动着检查科室名称,“生殖免疫”四个字像灼热的烙铁,烫得她不敢直视。
作为刑警队长,她在凶案现场面对血肉模糊的尸体都能冷静取证,此刻却因挂号单上“高龄备孕检查”的字样掌心冒汗。昨夜他那句“我想当爸爸”还在耳畔萦绕,伴随他指尖缠绕她发梢的触釜—那时晨光正透过纱帘在他睫毛上镀着金边,他“妈妈这个称呼里藏着最诚实的我”。
“下一位,滕艳兰!”电子叫号声突兀响起,她浑身一颤,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
诊室门半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医生询问病史的声音,她攥着病历本的手在风衣口袋里反复摩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找回些镇定。
诊室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检查床上铺着的蓝色一次性床单褶皱分明。滕艳兰僵硬地躺在上面,盯着花板上的圆形通风口,听着医生准备器具的响动,喉咙发紧。这比审讯室里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还要难熬,当冰冷的器械触碰到皮肤时,她猛地攥紧检查床边缘,耳尖烧得通红。恍惚间,她想起李睿后颈那道爆炸留下的伤疤,想起他把脸埋在她颈窝时嘟囔的“要是时候遇到你就好了”。38岁的刑警队长,在犯罪现场能冷静分析弹道,却在生育这件事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害怕自己不够“合格”,害怕给不了那个总“想被你管着”的男人一个完整的家。
“放松些,越紧张越影响检查。”医生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滕艳兰却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她想起单位组织的体检,每次都跳过妇科检查项目,同事调侃她“连嫌疑犯都不怕还怕体检”,那时她总笑着岔开话题。此刻,她却在这私密的检查室里,为了和李睿的未来,放下所有骄傲与倔强。
检查结束后,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
三后的深夜,手机弹出检查报告的推送通知。密密麻麻的数值中,几个向上向下的箭头刺得她心跳漏拍。
凌晨两点,她坐在床头反复刷新页面,把每个指标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无数遍,越查越心慌。自助打印机吐出报告的瞬间,滕艳兰的指尖划过“Amh:1.2ng\/ml”的数值,突然想起李睿吻她锁骨时的“你的每道伤疤都是勋章”。可此刻那些向上向下的箭头却像审讯室的测谎仪,明明白白写着“高龄”“风险”。她想起三前凌晨三点,李睿抱着解剖报告蜷在沙发上睡着,她给他盖毯子时,看见报告边缘写着的“兰”字——像孩子偷偷画下的守护符。
再次回到医院时,她直接冲向自助打印机,颤抖的手指差点按错操作键。纸质报告捏在手里还有余温,她低头匆匆往诊室走,却在转角处撞上一个纤细的身影。
“滕队?”清甜的女声带着难以置信。
滕艳兰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杏眼。袁子薇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名牌写着“主任医师”。
“袁子薇?”滕艳兰下意识后退半步,将报告往身后藏,“这么巧。”
“是啊,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袁子薇目光扫过她藏起的报告,了然一笑,“怎么,不相信其他医生?我帮你看看?”
诊室里,袁子薇翻着报告的手突然顿住:“你39岁了?”她抬起头,上下打量滕艳兰,“我一直以为你才三十出头。”
滕艳兰局促地扯了扯衣角:“快四十了。”
“这个年纪属于高龄产妇,为什么不早点做准备?”袁子薇语气带着责备,眉头皱得很深,“高龄妊娠风险成倍增加,妊娠糖尿病、早产、胎儿畸形的概率……”
“我还没结婚。”滕艳兰打断她的话,声音轻得像蚊子。李睿那句“姐姐的成熟魅力像永远读不完的书”突然在耳边响起,那个总在她面前撒娇桨妈妈”的男人,此刻正在解剖室分析尸体,却会在她熬夜时偷偷把咖啡换成热牛奶。
袁子薇手中的笔“啪嗒”掉在桌上:“没结婚?那这检查……”
“快了,”滕艳兰盯着地面的瓷砖缝,耳尖发烫,“可这些箭头……是不是明我身体有问题?”
袁子薇捡起笔,重新翻看报告,神色从惊讶转为赞叹:“滕队,按理这个年纪的女性,FSh、Lh数值会明显升高,雌激素水平下降,Amh值更是断崖式下跌。但你的性激素六项完全在育龄女性正常范围内,抗核抗体、抗心磷脂抗体这些易导致流产的免疫指标全是阴性,连维生素d和叶酸储备都比很多年轻女性充足。”
她推了推眼镜,指尖点在某项数值上:“唯一需要警惕的是Amh,这是评估卵巢储备功能的重要指标,正常39岁女性数值可能跌到0.5ng\/ml以下,而你的还有1.2,虽然衰减速度比常人慢很多,但也在走下坡路。换作其他女人,这个年纪基本失去自怀能力,你却还有一线生机。”
滕艳兰听得心跳如擂鼓:“所以……我还能生孩子?”
“抓紧时间。”袁子薇合上报告,语重心长,“从医学角度讲,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像个奇迹,但奇迹不会永远停留。回去和家人商量好,尽快备裕”
走出医院时,夕阳把滕艳兰的影子抻得细长。她将检查报告塞进帆布包,袁子薇那句“赶紧结婚生孩子”让她咬了咬唇,突然对着斑马线低骂:“凭啥女人就得遭这份罪?”
这话与其是骂街,不如是心虚的辩解——她对如何成为一个妈妈,感到恐惧和陌生。
她当然渴望李睿的“一家三口”——昨夜他抱着解剖报告睡着时,她偷偷在备注栏画了个婴儿车,车轮歪歪扭扭的,像极了他们此刻磕磕绊绊的未来。可几十年从军、从刑生涯锻造出的钢筋铁骨,突然要化作柔软的茧去包裹另一个生命,这种转变让她想起第一次摸枪时的战栗:兴奋,却带着不知所措的惶恐。
“生出来还要喂奶,羞死人了……”她轻声咕哝,耳尖倏地烧起来。曾在审讯室把毒贩逼到崩溃的嗓音,此刻却在这个词面前溃不成军。
地铁窗外的霓虹掠过,到站的提示音响起,她起身时摸到口袋里的金属物件——那是李睿送她的钥匙扣,形状像个缩的警徽。
“去他妈的老爷。”她突然笑出声,掏出包里的口红对着橱窗补妆。豆沙色唇膏抹过唇纹时,她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棒球帽下露出的眼尾有细纹,口罩边缘遮不住的下颌线紧绷着,却在提起唇角时,显出几分连自己都陌生的柔和。
走出地铁站,夜风带着初冬的寒,她突然想起审讯室第一次见面时,他眼里闪过的锋芒,和后来在她面前泛红的耳尖。原来最锋利的刑警队长,也会在爱人面前露出软肋,而那些软肋,正是她拼命想要守护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