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一间宽敞到能听到回声的办公室里,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
周国平靠在宽大的皮质转椅上,姿态悠闲,用杯盖一下下撇着浮起的茶沫。
刘秘书垂手站在桌前,姿态恭敬,汇报着从金华带回来的消息。
“……那个叫刘麻子的地头蛇,已经敲打过了,他保证会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让陈敢的工厂连一块砖头都立不起来。”
“陈敢那边的纺织品生意,也的确是全面收缩,好几个重要的批发点都关门大吉,下面的分销商人心惶惶,听……是资金链断了。”
刘秘书微微停顿,声音压得更低,补充了最后一条他认为最重要的情报。
“昨清晨,他带了那个叫虎爷的头号打手,两个人,坐火车去了上海。”
撇茶沫的动作,停了。
周国平抬起头,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此刻毫不掩饰地浮现出一抹浓重的嗤笑。
“上海?”
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这是被我几拳打怕了,走投无路,准备跑到大上海去烧香拜佛,求一线生机了?”
在他的剧本里,自己这套“明处施压,暗处断路”的组合拳,足以将陈敢这种没根基的泥腿子彻底打懵。
什么建工厂,不过是困兽犹斗,虚张声势的笑话。
“周总,要不要派人去上海那边盯着?我总觉得这子……不像是会轻易认输的人。”刘秘书谨慎地建议。
“不必。”
周国平摆了摆手,身体重新陷进宽大的椅子里,语气里满是掌控全局的傲慢与自负。
“让他去。”
“让他去上海那种销金窟里撞个头破血流,让他亲眼看看世界有多大,让他彻底明白,他那点从泥地里刨食的本事,在大人物的棋盘上,是多么可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的不是一条被打死的狗,而是一条被打断了所有骨头,磨平了所有爪牙,最后只能匍匐在他脚下,摇尾乞怜的狗。
到那时,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将整个金华,乃至浙省的销售网络,完完整整地吐出来,交到自己手上。
至于现在……
就让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去外面多飞一会儿。
飞得越累,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疼,也才会……越听话。
……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嘶吼着,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钢铁巨龙。
车厢里,汗味、烟味、劣质点心的味道,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拥挤又嘈杂。
虎爷缩在硬邦邦的座位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颠得快要散架。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湍田野,心里像是揣了十几只兔子,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大哥,咱们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地来了……那什么展销会在哪开,什么时候开,咱都不知道,这不跟没头苍蝇一样吗?”
陈敢没话,只是用下巴,朝过道对面指了指。
那里,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汉子,正从一个灰扑颇布包里,掏出一个已经压得变形的干硬馒头。
他心地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然后拧开搪瓷缸子,就着里面的凉白开,艰难地往下咽。
陈敢的视线又转向斜前方。
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像是干部的中年人,正用筷子,心翼翼地从饭盒里夹起一根黑乎乎的咸菜,配着冰冷的白米饭。
整个车厢,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同样的方式,解决着自己的午餐。
陈敢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虎爷的耳朵里。
“虎子,你闻闻。”
“闻什么?”虎爷一愣。
“闻闻这车厢里的味道。”
虎爷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除了汗味和烟味,他还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饥饿的味道。
那是一种对热食,对肉,对油脂最原始,最赤裸的渴望。
陈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
“现在,如果有人撕开一个纸包,用开水一冲。”
“一瞬间,整个车厢里,都飘满了浓郁的红烧肉汤的香味……”
“你,会怎么样?”
虎爷愣住了。
他顺着陈敢的话想下去,那个画面,光是想一想,他自己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些啃着干粮、吃着咸材旅客。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些人不再是人。
而是一个个巨大的,行走的,会呼吸的“钱”字。
那是一个比倒卖衬衫袜子,大上百倍,不,是千倍万倍的恐怖市场!
虎爷呆呆地看着身边这个男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不是拳头硬不硬。
而是脑子里装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上。
“大哥,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陈敢笑了,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他。
“还不算太笨。”
火车路过兰县站时,短暂停靠。
陈敢看着窗外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站牌,像是自言自语般,忽然开口。
“来之前,我用你家的电话,给兰县袜子厂的老厂长,打了个长途。”
虎爷一怔,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我告诉他,我去上海,是听有展销会,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技术、新设备,帮咱们老厂子……盘活盘活,找条新出路。”
“大哥,这不是骗人吗?”虎爷脱口而出。
“这是铺路。”
陈敢的视线从窗外收回,眼神深邃得像一潭古井。
“我们的方便面厂,将来要做大,光靠我们自己这个‘个体户’的名头,走不远,也走不稳。很多政策的东风,我们借不上。”
“但如果……”
“我们是帮扶兰县国营袜子厂进挟技术改造’,是盘活他们‘不良资产’的合作单位呢?”
“老厂长是个厚道人,也信我。这颗棋子,现在悄悄埋下去,将来,能帮我们绕开无数明枪暗箭。”
虎爷彻底不话了。
他呆呆地看着陈敢,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一下下地砸着。
他以为自己是跟着大哥出来冲锋陷阵的。
现在才明白,大哥在踏出家门之前,就已经把战后的分赃和重建工作,都盘算得一清二楚了。
这种深不见底的算计,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也让他心里那股子因为前路未卜而产生的焦躁,彻底烟消云散。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跟着大哥,没错。
就在陈敢和虎爷向着上海进发时,省城的周国平,也志得意满地开始了新的动作。
他绕开金华,直接联系了其他几个地区的供销社负责人,许诺给他们更低的供货价,试图快速重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销售渠道,填补陈敢收缩后留下的市场空白。
他以为自己是在轻松惬意地摘取胜利的果实。
却不知道,那些早已习惯了陈敢这边高效供货和丰厚“润滑剂”的基层负责人,对他这种官僚、死板的合作方式怨声载道,阳奉阴违。
一张他看不见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旅客们请注意,前方到站,上海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厢内,广播声响起。
陈敢和虎爷站起身,拎起帆布包,随着拥挤的人流,一步步朝车门方向挪去。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笔挺铁路公安制服的乘警,正逆着下车的人流,大步走来。
他们的动作干脆利落,表情严肃得像冰块,锐利的视线在拥挤的人群里快速扫视,目标性极强。
虎爷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为首的那个乘警,手里捏着一张折叠的纸。
在与陈敢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那名乘警的脚步猛地一顿,视线如鹰隼般死死锁定了陈敢的脸。
他缓缓展开手里的纸。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人像,赫然正是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