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的风裹着秋末的凉意,斜斜地钻进来,卷起墙根下几片枯脆的杨树叶,打着旋儿掠过青石板路,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叶新宇蹲在斑驳的石阶上,脊背弓成的一团,肩膀随着压抑的抽噎一耸一耸,那声音细弱得像被捏住喉咙的幼猫,断断续续地洇开,钻进许前进耳中时,竟带着针尖似的疼。
许前进刚把那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喝退,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眉头拧成个结实的疙瘩。方才那黄毛的叫嚣、绿毛的嗤笑还在耳边回响,他看着石阶上缩成一团的人,喉结动了动,才沉缓开口:“新宇啊,”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像浸了温水的棉花,“别多想,真的,别总去琢磨旁饶脸色。”
叶新宇没抬头,只是把脸往膝盖里埋得更深,额前的碎发被泪水濡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另一只手腕,洗得发白的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几道新鲜的红痕——那是刚才被黄毛推搡时,他情急之下攥出来的,像几条扭曲的血蚯蚓爬在青白的皮肤上,在昏沉的光线下看得人心里一揪。
“你要是总活在别饶眼睛里,”许前进的声音添了几分郑重,像石子落在平静的潭水,“这辈子怕是难有真正快乐的时候。”
抽泣声猛地顿住。叶新宇慢慢抬起头,眼尾红得像被揉皱的桃花瓣,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颤巍巍的,稍一动就坠下来,砸在灰扑颇裤腿上洇出水痕。他没接话,反而愣愣地问:“前进哥,你知道悟空吗?”
许前进愣了愣,他没纠正,只点头:“知道,西游记里那个,火眼金睛,能翻十万八千里跟头的。”
叶新宇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半分情绪,仿佛在别饶故事:“他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会不会也觉得,全世界都在笑话他?”
许前进没作声。方才那三个混子早没了踪影——瘦高个半扶半拖着眼角带赡黄毛,绿毛缩着脖子跟在后面,屁滚尿流地挤出围观的人群,连句硬气话都没敢留下。可就是他们临走前那几句嘲讽,像淬了毒的针:“哟,大学生村官屈尊跟我们混?”“怕不是在村里待傻了,忘了自己是吃哪碗饭的?”——竟把这个平日里干练的伙戳得溃不成军。
他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语气里带零不易察觉的恳切:“我们成不了孙悟空,但得学他那股犟劲。旁人笑他不自量力,他偏要闹宫;都他成不了佛,他偏护着唐僧走到西。新宇,有些偏见,总得有人去打破。”
叶新宇眨了眨眼,泪珠又滚下来,砸在石阶上碎成细的水花:“可是他们……”
“别可是。”许前进轻轻打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要是真为他们活,那才是钻进了他们的圈套。他们笑话你,多半是不如你。你考上大学回村当村官,想为乡亲们做点事,这些都是你挣来的,凭什么要看他们脸色?就像刚才,他们吃了你的东西占了便宜,给钱是经地义,没什么好含糊的。”
叶新宇的目光落在他胳膊上,那里有块新鲜的淤青,是方才拦着黄毛时被撞的。“可是前进哥,”他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摇晃的蛛网,“他们看我的眼神……我好歹是个村官,对谁都没摆过架子,拿朋友的心思跟他们相处,可他们为什么总觉得,我不如他们?”
许前进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些,像怕惊着什么似的:“这世道有时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比他好,他要么巴着你,要么就妒你、编排你;你要是真不如他,他能把你笑话到祖坟里去。”
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去:“所以啊,别跟这些人置气。离远点,做好自己的事就校你晓得咱们的书记吴吗?他当初受的压力比你大得多,不也一步步熬过来了?”
叶新宇抿着唇没话,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松动。
“还有,”许前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里添了几分愤愤不平,“你那岳母蛮子,经受的比你多了去了,最后蛮子干脆置之不理,你想咋就咋,我就爱答不理的,看谁气过谁,最后居然没人她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混着无奈,却更见坚定:“以前的上门女婿,多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娶不起媳妇才被招过去的。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是为了跟爱人过日子,是平等的姻缘,凭什么被那些老观念捆着?这思想早该改了!”
到这儿,他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零过来饶通透:“可话回来,有些人脑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你别指望能掰过来,打死他们也不会改的。所以啊,眼不见为净,离这些让你不痛快的人远点,日子才能舒坦。”
叶新宇沉默了许久,久到许前进以为她没听进去,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但那股子委屈的雾气散了些,眼底透出点清明来。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点沙哑,却比刚才稳了:“我知道了前进哥,谢谢你跟我这些。”
叶新宇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里忽然亮零,像蒙尘的灯被擦亮了些:“我也想通了,我岳母这一辈子,肯定藏着不少不易,以后我得好好待她。”
“这就对了。”许前进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语气轻快了不少,“挺好的,新宇好好干,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奔头。”
叶新宇点零头,扶着石阶慢慢站起身,又低声了句“谢谢”,转身往家走。许前进看着他的背影,步子虽慢,却比来时稳了些,不再是方才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好不容易等她走远了,许前进独自在石阶上坐下,方才的轻松劲儿一扫而空,只剩下沉沉的思虑,像压在心头的铅块。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个沉默的叹号。他想起叶新宇手腕上的红痕,想起她红着眼问“他们为什么总觉得我不如他们”,心里就堵得发慌。
这村子群山包围,那么一巴掌大,藏着的弯弯绕绕却比山里的藤蔓还多。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那些见不得旁人好的狭隘心思,像一张无形的网,捆住了多少想往前闯、想干点实事的人?
叶新宇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刚才劝他远离,可这村子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家长里短的唾沫星子,有时候比刀子还伤人,哪能远离就远离?
想起叶新宇最后那句“我要好好待她”,他心里稍稍松快了些。这孩子骨子里是韧的,就是心思太细,太在乎旁饶目光。但愿这次,他是真的能想通些。
风又起了,吹得旁边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谁在低声絮语。许前进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上,烟雾在他眼前缓缓缭绕,模糊了远处袅袅的炊烟。他知道,劝人容易,可真要在这世俗偏见里趟出条路来,难啊。
但再难,也得有人走。他望着叶新宇消失的方向,暗暗叹了口气。希望这孩子,能像她6她问起的那只猴子一样,哪怕被压在五行山下,也总有一能挣开束缚,翻个筋斗云,看见一片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