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过正午,毒辣劲儿稍减了些,二懒蛮子家的院里已飘起勾饶饭菜香。院当心那张掉了漆的老木桌,四条长凳歪歪扭扭地围着,倒也显出几分自在。徐大虎敞着怀,黧黑的脊梁上滚着汗珠,像涂了层油,手里攥着瓶二锅头,正跟二懒蛮子碰得瓶身叮当响,酒液晃出些微,溅在桌角凝成水珠。
虎子挨着徐大国坐,面前白瓷盘里堆着酱肘子,油汁顺着肉缝往下淌,在盘底积成一汪。他夹起半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动,含混不清地:“二懒叔,这酱肘子炖得真地道,肉缝里都透着香,比镇上饭馆里那柴得硌牙的强多了。”
二懒和蛮子嘿嘿笑,眼角的褶子挤成几道深沟,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他拿起酒壶,给徐大国面前的玻璃杯满上,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大国先生,尝尝这个,后山采的野枸杞泡的,搁了快两年,补气血。咱这穷山沟没别的拿得出手,就这点实在东西。”
徐大国端起杯子,跟桌边三人轻轻碰了碰,杯沿相触发出清脆的响。抿一口,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留下丝丝回甘,混着院子里的饭菜香,倒比城里的精装酒多了几分野趣。他放下杯子,夹了口凉拌黄瓜,脆生生的带着点蒜香:“二懒叔,您这手艺真没的,城里大酒店的家常菜讲究摆盘,却没这口实在滋味。”
“那是!”虎子接过话头,蒲扇似的大手“啪”一声拍在桌上,震得盘子里的骨头都跳了跳,“咱二懒哥别的本事没有,这品餐的手艺,十里八乡没人能比。想当年俺哥俩在砖窑上干活,他给大伙做饭,就俩土豆一把面,愣是能做出酸的辣的甜的,把大伙的嘴都养刁了。”
二懒摆摆手,手背的青筋突突跳,脸上泛着点不好意思的红:“快别提那时候了,穷得叮当响,油罐子里的油星子都数得清,想给大伙多搁点油都舍不得。现在不一样了,锅里倒油跟倒水似的,肉管够!”他抄起勺子,给每人碗里舀了勺排骨炖豆角,豆角炖得发面,排骨上的肉一碰就掉,“尝尝这个,早上刚杀的黑猪肉,热乎着呢,骨头缝里都带血丝。”
几个人边吃边聊,筷子敲得碗沿当当响。从村东头的麦子收成到村西头新开的粮油店,又绕到徐大国要写的“葫芦弯”。虎子啃着排骨,油汁顺着下巴往下滴,他用手背一抹,:“大国先生,您可得把咱村这些真事好好写写,别净写那些虚头巴脑的。就当年老支书为了修水渠,带着大伙在山根下刨了仨月,脚底板磨出的血泡连成串,最后结的痂比铜钱还厚,那才叫真本事。”
徐大虎点点头,咬开一粒花生,花生衣粘在嘴唇上:“可不是嘛,还有当年咱村办砖窑,二懒叔半夜起来和泥,寒地冻的,手上裂的口子能塞进指甲盖,磨出的茧子硬得能刮火柴。这些事都得写进去,让后人知道咱村不是凭空富起来的,是一锨土一捧汗堆出来的。”
二懒给徐大国添上酒,酒壶嘴滴滴答答落了几滴在桌上,他叹口气:“写这些干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倒是大国先生,您能来咱村写东西,是咱村的福气,往后外乡人来了,也知道咱这山沟里不光有石头,还有故事。”
正着,院门外突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跟擂鼓似的,还夹着粗重的喘息,像是有人被追得跑断了腿。几个人都停了筷子,脖子往门口探。就见钢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头发跟鸡窝似的支棱着,蓝布褂子被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骨头架子。他一进门就直挺挺地戳在院子当间,双手撑着膝盖,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哎呦喂……哎呦喂……”钢蛋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额前的汗珠子滚进眼里,他使劲眨了眨,一眼就瞅见桌边的几个人,眼睛顿时亮得跟灯笼似的,“虎子哥,二懒叔,你们都在啊!可算让我找着了,大国先生!”
虎子放下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油乎乎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抹了把嘴:“咋啦?钢蛋,你这火急火燎的,跟被狼撵了似的,后头有狗追你?”
钢蛋几步跑到桌边,脸上红扑颇,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急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搓着两只手,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打了个转,最后定在徐大国身上,声音发颤:“大国先生,我听了……听你们要搞大动作,写咱村的事,还要拍东西?我也想参与一下,麻烦您……麻烦您了!”着,他又转向虎子,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虎子哥,你帮我跟大国先生,行不?就当看在咱时候一起偷瓜的份上。”
二懒早已起身从屋里又拿了个粗瓷酒杯,往桌上一墩,拿起酒壶倒满,酒液溅出几滴在他手背上:“坐下坐下,多大点事,看你急的。先喝口酒,喘匀了气再,别跟个毛头子似的。”
钢蛋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板凳腿“吱呀”响了一声。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抹了把嘴,脸上更红了,像是罩了层胭脂:“那我就直了。大国先生,我想让您把我爹也写进去,就是……就是尽量把他写得圆满些,那些不好的事,比如他年轻时偷过隔壁村的鸡,能不写就别写。他老人家这辈子不容易,临了临了,我想让他在故事里能体面点。”他着,声音低了下去,头也耷拉着,带着点恳求的意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
虎子在一旁嗤笑一声,夹了块肘子肉:“我当啥事呢,就这点事啊?大国先生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还能揪着陈年老账不放?”
“不是的,还有呢,虎子哥。”钢蛋赶紧摆手,又抬起头看向徐大国,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揣了颗星星,“既然写葫芦弯村,那不得把我也写进去?我跟这事也沾点边呢,当年我还帮着抬过证物箱子。到时候是不是要赞助点?钱或者东西都行,我家那几箱苹果刚摘的,拿得出手,只要能让我参与进去,咋的都行!”
徐大国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虎子得对,你太幽默了。咱这还没搭台呢,你这赞助商就主动找上门了?”他喝了口酒,酒液在舌尖打转,接着,“放心吧钢蛋,把你的经历告诉我,到时候肯定有你的份,不光是你,村里大伙都有,人人有份,一个都落不下。”
“真的?”钢蛋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手都攥紧了。
“那还有假?”徐大虎在一旁拍着胸脯,震得自己都咳嗽了两声,“大国先生话算数。你看人家吴书记,我抽空聊聊,他都不急,忙完手头的事再,一直没正经交流过呢。还有大喇叭三嫂,香玲他们,都没急着来问。你急啥?火烧屁股了?”
钢蛋这才松了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脸上露出笑容,褶子都舒展开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大国先生,还有我媳妇,就是金凤,也麻烦您提一下,不用多,就她们给大伙送过饭就行,提一句就校”
“放心吧,那是我姐,肯定得有她的戏!”虎子夹了块肘子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不差事,保证都给你们安排上,少了谁也少不了她。”
钢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看着桌上的菜,油光锃亮的肘子,炖得软烂的排骨,又看了看二懒蛮子,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二懒叔,让您破费了,我就在这喝几杯,吃点东西了啊。”
二懒蛮子一瞪眼,眉毛都竖起来了:“瞧你的啥话?还是当年那穷不来的时候啊?那时候不是不让你吃,是真没有,锅都快吊起来了。现在,仓里有粮,圈里有猪,吃喝不愁,还差你这张嘴?快吃快喝,别客气。”着,他夹起一大块带筋的排骨,往钢蛋碗里一放,“多吃点,看你跑的,脊梁骨都快露出来了,肯定饿坏了。”
钢蛋也不再客气,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着“真香”。几个人又接着聊,从葫芦弯里谁先发现的线索,到村里那些藏在犄角旮旯的故事,又到以后拍完了要在哪放映。徐大虎要在村头的晒谷场上搭个木头台子,扯上白布当银幕,全村人搬着马扎来看;二懒要请镇上的戏班子来唱两出,敲锣打鼓热闹热闹;虎子要给每个人都做身新衣服,蓝布褂子黑布鞋,拍出来精神;钢蛋则拍着胸脯要赞助几箱冰镇啤酒,让大伙边看边喝,凉丝丝的才舒坦。
太阳慢慢往西沉,把边的云彩染成金红色,像泼了桶红颜料。院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树影被拉得老长,缠在桌腿上。二懒家屋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从窗棂里淌出来,洒在院子里,给这顿热热闹闹的饭添了几分暖意,连空气里的饭菜香都变得温柔起来。
一直到月亮升得老高,银辉洒满院子,几个人才醉醺醺地停了杯。徐大国被虎子和钢蛋一左一右搀着,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歌词里混着“肘子”“排骨”的字眼。二懒和蛮子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歪歪扭扭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眼角的褶子里盛着满足。
夜风吹过,带着点山涧的凉意,掀动了院门口的玉米秆。但这风却吹不散满院子的酒气和笑声,更吹不散村里人心里那点热乎乎的盼头,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正悄悄发着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