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湾村的日头已过了中，金晃晃的光斜斜地淌过村委会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洇出一片晃眼的亮斑，像一汪融化的金子。吴刚把镇上纪检委的同志送出门，指节还在褪了漆的木桌沿上轻轻磕着，心里那股火气没顺下去，反倒像灶膛里被风撩拨的柴火，明明压下去了，偏又时不时窜起几点火星子，燎得人胸口发闷。
他对着空荡的屋子低声嘟囔，气鼓鼓的：“匿名信？亏他们想得出来！许前进那伙人，裤腰带上的钱都恨不得掰成八瓣花，用公款吃喝？这编瞎话的要是站跟前，我非揪着他领子问问清楚——哪次聚餐不是你掏五十他掏一百，凑份子凑出来的？”
话音刚落，胳膊肘不心蹭到桌上的搪瓷缸子，缸子“哐当”晃了晃，里面的粗瓷茶水漾出一圈浅痕，在桌面上洇开的渍印。他盯着那渍印发怔，忽然想起上周合作社的产销会，散场时都黑透了，星子都爬上了树梢，许前进硬拉着几个理事往村口老王家的面馆走，嘴里念叨着“庆祝首批圣女果达标”。那他也在，亲眼看着许前进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零钱，五毛一块的都捋得整整齐齐，连老王多送的两瓣蒜都要念叨一句“可别让你亏了本”。那样子，哪有半点公款吃喝的影子？
正琢磨着这档子糟心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股田埂上的泥土气。虎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军绿色的褂子下摆还沾着点新鲜的泥星子，额头上沁着层薄汗。“吴书记，咋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吴抬头见是他，松了松蹙着的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还能咋，有人使坏呗。镇上刚来人，有人举报合作社拿公款吃喝——匿名的。”
虎子一听，眼睛“唰”地瞪圆了，嗓门瞬间提了八度，震得窗台上的几盆仙人掌都抖了抖：“啥？这不是扯犊子吗？上次前进哥请技术员吃饭，兜里掏不出钱，还是他媳妇跑回家才凑够的钱！谁这么缺德，见不得咱村过好日子？”
“谁不是呢。”吴抬手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指腹按在突突跳的太阳穴上，“我正犯愁，要不要跟前进哥和美丽一声。了吧，像通风报信；不吧，他们俩性子直，一根肠子通到底，万一被调查组问懵了，再急出点啥来……”
虎子往地上一蹲，军绿色的裤腿蹭到地面的裂缝，带起点细土：“我觉得别告诉。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查去！真查明白了，反倒能堵上那些嚼舌根的嘴。再了，这节骨眼上，哪能让他们分心？”
他得在理。吴点零头，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像是落零，没那么沉了。也是，许前进和李美丽这阵子脚不沾地，整盯着蔬菜基地的滴灌改造，光是跟市农科所的专家对接技术，就骑着摩托跑了三趟县城，晒得黑黢黢的，哪有功夫应付这些糟心事。
“行，听你的。”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裤腿上还留着早上蹲在地头看菜苗的泥印，“对了，你这火急火燎的，找我啥事？”
虎子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脸上的怒气“唰”地一下换成了喜洋洋的笑，眼角眉梢都带着飞起来的劲儿。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纸边都磨得起了毛：“你看这个！徐大国先生把咱村的事报到市里了，市文联、旅游局还有电视台，要联合拍个电视剧，就以咱葫芦湾合作社为原型，就在咱村拍！”
他把纸往前递，手还在微微发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刚才徐先生打电话的，基本定了，就等签合同了！”
吴一把抓过纸，眼睛在上面飞快地扫着，越看越亮，刚才那点憋闷像是被一阵风卷走，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真的？这可真是大的好事！”他猛地拍着虎子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人拍坐地上，“你子，为咱村立大功了！”
“啥功不功的。”虎子被拍得一个踉跄，挠了挠后脑勺，脸有点红，耳根子都透着热，“只要咱村能越来越好，谁跑腿不一样？你看现在，蔬菜基地跟惠美超市签了长期供货，观光园的木栈道也快修好了，再拍个电视剧，往后咱葫芦湾，怕是要成网红村了。”
窗外的日光悄悄挪了挪，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墙上那张葫芦湾规划图。图上用红笔圈出的“生态采摘区”“民俗体验屋”个个鲜亮，旁边还画着几棵歪歪扭扭的葫芦，是村里的老木匠帮忙添的。吴望着图，忽然想起虎子爹九爷——那个总爱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抽旱烟，烟杆敲得鞋底邦邦的，除了占别人便宜就是干点损人利己的事情的人，居然有个为大伙着想的下一代。
“是啊，要是你爹还在，”吴的声音轻零，带着点怅然，又有点暖，“怕是得扛着那只掉了漆的喇叭，在村里转三圈，把这消息喊得十里八乡都知道。”
虎子的眼圈有点红，睫毛上像是沾零啥，却硬是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他要是知道，指定得蹲在老槐树下，抽着旱烟，咱农民啊，也能活出个人样来。”
吴重重点头，心里那点犹豫像是被太阳晒化的雪，彻底没了。查就查吧，清者自清。等调查组走了，等电视剧开拍了，等合作社的大棚里结出更多红的绿的果子，那些匿名信里的脏水，自然会被日头晒得一干二净。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仰头喝了一大口凉茶，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凉丝丝的，却让浑身的劲儿都涌了上来。“走，虎子，咱去基地看看。告诉大家伙，好好干活，咱葫芦湾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并肩走出村委会，门口的老槐树被风一吹，枝叶沙沙响，像是有谁在底下笑着应和。远处的蔬菜大棚一片连着一片，绿得像铺在地上的海，风过时，菜叶子翻起层层波浪，里面藏着的，全是满当当、沉甸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