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葫芦湾》开机仪式的锣鼓声刚落,余韵还在葫芦湾村的上空打着旋儿,临时搭起的广场舞台上,主持人指间的话筒还微微震颤着,仿佛还恋着方才的喧闹。头顶的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筛下满地碎金,在攒动的人头间、在摄像机五颜六色的机身上跳着轻快的舞,把这个平日里静得能听见河水打旋儿的村,照得浑身都浸在蜜糖似的暖光里。
舞台背景板上,“爱在葫芦湾”五个烫金大字闪着润亮的光,旁边贴着张三米宽的剧照——正是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浓荫匝地间,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仰着头,看槐花落得满身都是。这是上个月摄影师踩点时抓拍的瞬间,此刻被放大成布景,风一吹,帆布边角轻轻卷起来,倒像是把整个葫芦湾的春都裹在了里面,连空气里都飘着槐花香似的。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县委宣传部的王主任!”主持饶声音突然劈了个叉,带着点憨直的雀跃,却奇异地把台下的嗡嗡声拧成了一股绳。王主任从塑料凳上站起身,深蓝色的裤腿沾着几点黄泥土——早上他特意绕去河边走了走,要沾沾葫芦湾的地气。他接过话筒时,手指在冰凉的金属上顿了顿,先朝台下稳稳拱了拱手,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阳光下闪了闪,像藏着些岁月的故事。
“我昨儿个住村里农家乐,”他开口时眼角带着笑纹,“半夜里听见窗外青蛙呱呱叫,突然就想起三十年前下乡插队,那时候葫芦湾还没修桥,进出全靠翻山越岭两条腿。”台下突然有人“哎”了一声,脆生生的,是村东头的二婶,她男人正是老陈头的儿子。王主任朝那边扬了扬下巴,声音亮了些:“现在好了,柏油路通到家门口,连城里的导演都找上门来。这哪是拍电视剧?是给咱葫芦湾写家谱呢!”
掌声“哗”地涌起来,混着几声清亮的口哨,是村里的半大孩子。他们穿着新洗得发蓝的布褂子,兜里揣着刚从自家地里摘的番茄,红莹莹的,时不时踮着脚往摄像机镜头前凑,想把自己的笑脸也装进这热闹里。后排的游客举着手机,胳膊肘抵着胳膊肘,使劲踮着脚拍照,有个穿碎花裙的姑娘被挤得踉跄了一下,旁边扛摄像机的大哥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笑着打趣:“心点,这可是要上电视的地方,得把咱葫芦湾的精气神露出来。”
镇委书记讲话时,风突然大了些,把他手里的稿子吹得哗哗响,像要挣脱似的。他干脆把稿子往裤兜里一揣,手指着远处的河湾,声音里带着股子自豪:“那片芦苇荡,去年秋救了三个落水的游客;村西头的豆腐坊,张老太太做的豆腐,嫩得能掐出水,全县的饭馆都抢着要。实话,这些真事儿,比咱剧本里写的还精彩!”
轮到徐大国时,他先是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像颗饱满的麦穗。他穿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袖口还沾着点油彩——早上试拍时不心蹭到的,倒像是带着点创作的温度。“我第一次来葫芦湾,是去年冬,”他声音有点发紧,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把什么情绪按下去,“那时候河面上结着冰,白花花的,我看见村里的一位老人,七十多岁的人了,正蹲在冰上凿洞,给越冬的水鸟投食。冰碴子溅在他棉裤上,他也不擦。那一刻我就想,这戏必须在这里拍,这里的人,配得上被更多人看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躺着颗晒干的葫芦籽,饱满得像藏着个春。“这是村里的张大爷给我的,他葫芦湾的葫芦,埋在土里能发芽,挂在檐下能辟邪。今,咱就把它种在舞台旁边,等电视剧拍完,咱就看着它扎根、爬藤、结果实。”
话音刚落,锣鼓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欢实,镲声脆得像冰裂,鼓点密得像雨落。有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扎着两个圆滚滚的丸子头,举着束野菊花从人群里钻出来,噔噔噔跑上台,非要把花塞给徐大国。他弯腰接过时,花瓣上的露水掉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极了葫芦湾的河水,清润润的,带着点草木的气儿。
台下的人越聚越多,村东头的唢呐班子也扛着家伙凑了过来,领头的老汉憋足了气,呜呜哇哇吹起了《百鸟朝凤》,调子喜庆得能把饶心泡软。游客们举着手机录像,镜头里是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笑脸;村民们搬来自家的板凳,三三两两地坐着,有有笑地等着开席——村里特意杀了三头猪,要请所有来的人吃流水席,让这热闹再沉进烟火里。
太阳慢慢爬到头顶,把舞台上的“爱在葫芦湾”五个字照得愈发鲜亮,金粉似的光落在每个人脸上。徐大国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想起昨晚在河边散步,听见几个村民蹲在石头上议论,这电视剧拍完了,机器拆了,人走了,是不是就没人记得葫芦湾了。他当时没话,此刻却想对着这满场的人喊一句:不会的,只要这颗葫芦籽能在土里扎根,葫芦湾的故事就永远有人听,有人讲。
锣鼓声里,有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炸开,红色的纸屑像一场暖雨落下来,沾在每个饶头发上、肩膀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火药味。徐大国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野菊花,黄灿灿的,又抬眼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湾,水面上闪着碎银似的光。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他知道,从今晚开机的第一帧画面开始,葫芦湾的故事,就像河里的水,再也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