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像摊开的旧棉絮般松垮下来。他半眯着眼,目光落在花板那盏老式吊灯上——灯泡外头的玻璃罩蒙着层薄灰,被穿堂风带得轻轻晃悠,在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倒像是把白的喧闹都揉碎了撒在那儿。
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院门口的红毯还皱巴巴地卷着边,地上散落着没来得及清扫的瓜子壳、糖纸,还有几串蔫聊气球垂在篱笆上。空气里浮着股复杂的味道,是红烧肉的油香混着白酒的辛辣,又缠上点水果的甜腻,闷闷地裹在人身上,倒让这喧闹散尽后的安静显得格外沉。他伸手够过茶几上的玻璃杯,凉茶顺着喉咙滑下去时带着点涩,像是把堵在胸口的疲惫也冲下去了些,才总算能松快地喘口气。
“没想到啊……”他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叹出声,尾音里还飘着点难以置信的恍惚,“就给咱长征过个生日,竟能忙成这样,来这么些人。”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杯壁上敲着,“笃笃、笃笃”的轻响在安静里格外清晰,“下回再办,啥也不能让大伙知道了。这阵仗,谁扛得住?”
“除非你不办。”香玲端着个木盆从厨房出来,搪瓷盆沿沾着圈白沫子,里面摞着刚洗好的碗碟,蒸腾的水汽漫在她脸颊上,把眼角的细纹都润得柔和了些。她把木盆往餐桌上一放,瓷碗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扭头看了眼沙发上的人,“你当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今年来的这些,明年长征两岁,人家能不来?除非是真出了远门,或是家里有大的事脱不开身。”
许前进“啧”了一声,撇撇嘴没接话。旁边的叶正蹲在地上数红包,红票子在她手里捻得“哗哗”响,听见这话“噌”地直起腰,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爹,你知道这回光份子钱收了多少不?”
许前进摆摆手,眉头拧成个疙瘩,连带着额角的皱纹都深了些:“那都是长征的,我不想知道,也不爱打听。收得多,以后还回去的就得更多——人情债,最难还。”
“爹,这可是好事啊。”叶把手里的钱往桌上一拢,用个铁夹子“咔嗒”夹住,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这明你人缘好,这些年在村里、在厂里攒下的情分,可不是谁都有的。你看今南山石艺厂的工人们,下了班蹬着自行车跑那么远过来,图啥?不就图你当年帮衬过大伙嘛。”
“行了行了,别净拣好听的。”许前进又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点不耐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叶手里那沓厚厚的红包,嘴角悄悄往下撇了撇。他这辈子最不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偏偏这次被儿子儿媳架着办了周岁宴,结果来的人比当年他娶媳妇时还多,想想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正琢磨着明该喊上谁一起收拾院子,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许前进掏出来一看,屏幕上“徐大国”三个字正跳得欢,赶紧划开接听。
“哎,大国先生,啥事儿啊?”
电话那头传来徐大国爽朗的声音,带着点急匆匆的调子:“前进书记啊,有个事我先找吴来着,他这事得跟你商量。你看咱们这葫芦弯村,取景好难啊,好多老房子不是都拆了嘛,我这边需要一片空地,搭几个临时摄影棚,方便后面剧组来取景,你看村里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许前进愣了一下,摄影棚?前阵子听镇上要搞乡村旅游开发,打算拉几个剧组来拍外景的,可是以前老村子都换了新模样,哪里都不好找啊。他坐直了身子,后背离开沙发靠背,问道:“大概需要多大面积?”
“有个二三亩地就行,不用太规整,平一点就成。”
“行,我这就给你合计合计。”许前进扭头看向正往厨房走的向玲,扬声喊道,“香玲,你知道村里哪有空地,能腾出二三亩的?”
香玲在厨房门口停住脚,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想了想:“现在哪还有那么多闲地?除非……和平的石艺厂那边。你忘了?南山好多地方石头都挖平了,那边空出来老大一片,还有之前踩石头的场子,都碾成平坡了,土薄得很,种不了庄稼,就一直荒着,估摸着得有几十亩。”
许前进猛地一拍大腿,沙发被震得“吱呀”响:“对呀!我怎么把那地方忘了!”他赶紧对着电话:“大国先生,我想到地方了,南山石艺厂那边你看行不?要不你先让人过去瞅瞅,看看适不适合搭摄影棚。合适的话就定那儿,不合适我再给你找别的地方。”
“好嘞好嘞!前进书记啊,谢了啊!我这就派人过去看看!”徐大国的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高兴,隔着听筒都能想象出他咧着嘴笑的模样。
“嗨,谢啥,都是应该做的事。”许前进也跟着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那先这样,我挂了啊,回头聊。”
“哎,回头聊!”
挂羚话,许前进把手机揣回兜里,指尖在裤面上蹭了蹭,心里那点因为周岁宴带来的烦躁竟莫名消散了些。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色,远处的树影已经融成一团墨色,倒觉得石艺厂那片荒地能派上用场也好——总比一直荒着,长满地头蛇强。要是真能搭摄影棚,不定村里的日子能更热闹点,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又像今这样,忙得脚不沾地。
正想着,叶凑了过来,肩膀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爹,石艺厂那边真要搭摄影棚啊?那以后是不是能经常看见明星了?”
许前进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明早点起来,跟我去石艺厂那边看看,别让人把地方给弄错了。还有,院子里的东西,明也得赶紧收拾出来,别让人看了笑话。”
叶吐了吐舌头,赶紧点头:“知道啦!”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数着日子往前挪。许前进端起凉茶又喝了一口,这次竟觉得那股子苦味里,藏着点不清道不明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葫芦弯村这些年变化大,老房子拆了不少,新东西也来了不少,就像这场周岁宴,乱是乱零,可透着股子人丁兴旺的劲儿,比冷冷清清强多了。
至于以后……许前进叹了口气,往后的事,往后再吧。至少眼下,能为村里办点实在事,总是好的。他重新靠回沙发上,闭上眼睛,耳边仿佛还能听见白院子里的喧闹——孩子们追着跑的笑闹声,工人们碰杯时的吆喝,还有亲戚们扯着嗓子家常的热乎气,混在一块儿,竟像极了时候过年的光景。